今年八十九歲了,思想與行動,都已成了定型,不可能有大的變化。回憶我的一生,覺得我的一切,在佛法中的一切,都由難思的業緣所決定,幾乎是幼年就決定了的。當然,適逢這一時代,這一環境,會多一些特殊的境遇,我應從出家以前的,理解出家以後的一切。
我生於浙江省海寧縣,離盧家灣鎮二里的農村;俗姓張,名鹿芹。家裡有不到十畝的田地,父親卻在一家小南貨店裡作經理;所以我的家庭,是半農半商的。我生下來就患了一次重病;母親的身體弱(晚年健壯起來),奶汁不足,所以身體一向就寡薄。曾患了大半年的瘧疾──四日兩頭;這在當時,是沒有看作什麼大病的。身體寡薄,而發育卻又早又快,十五歲就長成得現在這麼高了。寡薄瘦長的身體,對我未來的一切,應有深切的關係。
我生於丙午年(民前六年)清明前一日。與身分證年齡差了五歲。我又不要逃避兵役,又不會充老賣老,為什麼多了五歲?說起來是可笑而可悲的。三十年,我任合江法王學院的導師。晚上去方丈室閒坐,宗如和尚問我:「導師!你快六十歲了吧」!我聽了有笑不出哭不出的感覺,只能說:「快了!快了」!三十六歲的人,竟被人看作年近六十,我那憔悴蒼老的容貌,與實際年齡太不相稱。說出實際年齡,是會被外人(在家人)譏笑的。從此,就加上五歲。說習慣了,三十五年(四十一歲)在開封辦身分證,也就這樣多報了五歲。我想,身分證不用改了,實際年齡還是改正過來吧!
我只有一個姊姊(出嫁幾年就死了),家裡人口簡單。六歲(民前一年)的六月,我進私塾去讀書。民國元年(七歲),跟了父親去新倉鎮,先是進私塾,後進小學堂去讀書。新倉鎮離我家七里,是近錢塘江的小鎮,就是父親經商的地方。民國四年(十歲)冬天,小學畢業。在家裡自修了半年,五年(十一歲)秋天,去離家二十多里的硤石鎮──在西山下的高等小學堂讀書。我是插入二年級的,七年(十三歲)夏天就畢業了。從正軌教育來說,我從此就失學了。在我的記憶中,抗戰期間死於重慶的吳其昌,在台大外文系教學的虞爾昌(酆墅廟人),都應該是我的同班同學。但他們是高材生,我是勉強及格了的。
回憶起來,我的特性──所長與所短的,那時就明顯的表現出來。一、我與藝術是沒有緣的。寫字、圖畫、手工、唱歌(還有體操,那是與體弱有關),我在學校中,怎麼也不可能及格的;所以平均分數,總不過六十幾分。沒有藝術氣質,所以學過吹笛、拉胡琴,怎麼也不合節奏。我也學過詩,詩韻、詩法懂一點,可是哼出來的,是五言或七言的文章。我不會欣賞音樂,也不懂名家字畫的好在那裡。說話沒有幽默感,老是開門見山,直來直往。對一個完全的人生來說,我是偏缺的。
二、七歲就離開了母親。父親到底是父親,生意忙碌,除了照顧換洗衣服、理髮外,缺少了慈母那樣的關懷。十一歲到硤石去讀書,寄宿在學校裡,連父親也不見了。自己還不會照顧自己,不知道清潔、整理。鄉下來的孩子,體格差,衣服、文具都不及同學們,產生了自卑感、孤獨感,什麼都不願向人傾吐。除了極親熟的,連向人說話都是怯生生的。生性內向,不會應酬,是我性格的一面。
三、我也不能說沒有長處,學校的功課方面,國文、算術、歷史、地理,特別是國文,我是不能說太差的。在高小第三學年,張仲梧先生授國文,我有了長足的進步。我的作文,善於仿古,又長於議論。一篇『說虎』,曾得到了五十分(滿分)加二分。所以在我的性格中,又有自命不凡的一面。自卑與自尊,交織成我性格的全體。我不愛活動,不會向外發展,不主動的訪晤人。到現在,我也很少去看人的,而只能在安靜的、內向的,發展自己所能表現的一面。
四、我從小有一特點,就是記憶的片面性。一部分(大抵是通過理性的)不容易忘記,一部分(純記憶的)實在記不得。從家到新倉,不知走了多少趟,但自己還是會走錯的。直到四十四歲,在香港灣仔佛教聯合會住了近兩個月,時常去跑馬地識廬。跑馬地是電車總站,所以到跑馬地下車是不會錯的,而從跑馬地回灣仔,那就不是下早了,就是過了站。現在進大醫院去,如沒有人陪從,每每就走不出來。對於人,人的名字(歷史人物倒還容易記),也是一樣的記不住。有的見過幾次面,談過話,同喫過飯,下次見了,一點印象都沒有,這也難怪有人說我高傲得目中無人了。對於信徒,問他姓什麼,一次、兩次,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再問了;見面非常熟,就是不知道他姓什麼。非要經多次接觸,或有什麼特殊情況,才會慢慢的記住。門牌、電話,那是從來記不得的。不認識路,不認識人(不要說年齡、生日了),決定了我不會交際,不適於周旋於社交的性格。
從小就身體寡薄,生性內向,不會應酬。自卑而又自尊的我,以後當然要受此因緣所局限而發展了。父親見我是不會生意經的,讀書還聰明,所以要我去學醫。七年(十三歲)秋天,就開始在一位中醫師家裡讀書,一直到十六歲夏天。我的老師(醫師)並沒有教我,而只是自己學習。我了解一些醫理,但那些純憑記憶的本草,什麼味甘、性溫,安神、補元氣之類,我實在記不得;記不得,也就失去了興趣。但什麼藥能延年,什麼藥能長生,什麼奇經八脈,什麼醫道通仙,卻引起我的興趣。我默默的將興趣移到另一面,津津有味的讀些『濬性窮淵』、『性命圭旨』、『金華宗旨』、『仙術秘庫』、『慧命經』等道書;對『奇門遁甲』,也有濃厚的興趣。有興趣,卻是不好懂。「欲知口訣通玄處,須共神仙仔細論」,決定學仙去,但當下被父母發見了。這雖是可笑的,但無意世間一般的傾向,已充分表現出來。
父親見我學仙著了迷,不能讓我再這樣下去,於是要我到小學裡去教書。區立的,教會附設的,私立的小學,從十年(十六歲)下學期起,到十九年(二十五歲)上學期止,整整的九年。對於教小學,我應該是不合格的。我是拘謹而不活潑的;圖畫、音樂、體操等功課,我是不能勝任的。不能勝任的工作,當然是沒有興趣的。我的興趣,專心於自己的閱讀,但已從丹經、術數,而轉到『老子』、『莊子』;『舊約』、『新約』;佛教的經論。我往來於家鄉、新倉、袁化──二十幾華里之間,在破廟裡及商務印書館,求得了幾種佛教的經論,沒有任何人指導而全憑自修。二十年(二十六歲)到閩南求學,就寫了『抉擇三時教』、『共不共之研究』。二十一年(二十七歲)上學期,就在閩院講課,而聽講的,正是我去年的同班同學。這麼看起來,五、六年來閱讀經論,也有些佛學的概略知識了。
前生的業力,幼年的環境,形成了自己的特性。從完整的人生來說,我是缺點太多了的。以知識、能力來說,我是知識的部分發達,而能力是低能的,沒有辦事能力,更沒有組織的能力。從知識、感情、意志來說,我的知識是部分的,但以自己的反省來默察人生,所以多少通達些人情世事,不會專憑自己的當前需要,而以自己的見解為絕對的。我不大批評人,而願意接受別人的批評。
說到感情,我不知道應用怎樣的詞句來形容自己。我沒有一般人那種愛,愛得捨不了;也不會恨透了人。起初,將心注在書本上;出家後,將身心安頓在三寶中,不覺得有什麼感情需要安放。我的同參道友、信眾、徒眾,來了見了就聚會,去了就離散,都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與我較關切的學友,從來是無事不通信,就是一年、幾年,也不會寫封人情信,但我並沒有生疏了的感覺。離了家,就忘了家;離了普陀,就忘了普陀;離了講堂,就忘了講堂。如不是有意的回憶,是不會念上心來的;我所記得的,只是當前。我缺乏對人的熱情,但也不會冷酷、刻薄。這一個性,情感過分平靜,難怪與藝術無緣了。說到意志,極強而又不一定強。屬於個人的、單純的,一經決定(我不會主動的去冒險),是不會顧慮一切艱苦的。我生長河汊交流地區,一出門就得坐船。但我從小暈船,踏上船頭,就哇的吐了。坐船,對我實在苦不可言。十九年離家,從上海到天津;又從天津回上海。二十年,從上海到廈門;從廈門到福州,又從福州回廈門。二十一年夏天,又從廈門回上海。輪船在大海中,我是不能飲食,不能行動。吐了一陣,又似睡非睡的迷糊一陣;吐一陣、睡一陣,一直這樣的捱到上岸。每次,尤其是三天或四天的航行,比我所生的甚麼病都苦痛加倍(我想,這種對我身體的折磨,與出家後身體更虛弱而多病有關)。但覺得有去的必要,毫無顧慮,二十三年秋季,又從上海到廈門了(下年春再回上海)。身體的苦,在心力的堅強下,我是不覺得太嚴重的(經濟困難,也不會放在心上)。可是,遇到了複雜的,困擾的人事,我沒有克服的信心與決心。大概的說:身力弱而心力強,感性弱而智性強,記性弱而悟性強;執行力弱而理解力強──依佛法來說,我是「智增上」的。這一特性,從小就形成了,我就是這樣的人。然而,在來台灣以前,我不能認識自己。我的學友──演培、妙欽、續明們,也不能認識我,不免對我存有過高的希望。來臺的長老法師們,也不認識我,否則也不用那麼緊張了。我所缺少的太多了,能有什麼作為呢?對佛教只有慚愧,對學友們只留下深深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