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年(四十八歲)夏天,我從臺灣回香港,搬運書物及處理未了的手續。在識廬住了好幾天,我對優曇學長說:「我交墓庫運了」(這是家鄉俗語,墓庫運會遭受種種惡劣的境運)!他問我為什麼?我將去年(四十一年)的事告訴他。從去年起,種種因緣追迫而來,看來是非受苦難與折磨不可了。優兄為我歡喜,說我法運亨通。但到了現在,我還不能決定,這真的是法運亨通嗎?
善於把握機緣的,人生是隨時隨地,機緣都在等待你。但在我自己,正如流水上的一片落葉,等因緣來自然湊泊。我不交際、不活動,也不願自我宣傳,所以我不是沒有因緣,而是等因緣找上門來。這當然是生活平淡,少事少業了。可是一到四十一年(四十七歲),因緣是一件件的相逼而來,有的連推也推不掉,這是我一生中僅有的一年。因緣的追逼而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這一年的因緣,值得一提的,至少有十件。
一、正月初三日,我與演培、續明等出門去拜年──沒有別的,只是識廬與鹿野苑。到了香港識廬,續明去灣仔的香港佛教聯合會,這是我們曾經暫住的地方。續明帶回了一封信,信是去年十一月中(卻要在這一年收到),檳城明德法師寄來的。信中問我:聽說你有一部『中觀論頌講記』,要多少錢才能印出?他願意發心來籌募。明德法師與我,過去並不相識,也沒有法統的關繫。這樣的為法而發心,使我感動。後來籌集的款項,超過了印費,餘款又印了一部『勝鬘經講記』。為了付印,我又檢讀了一遍原稿,忙了好多天(校對由續明他們負責)。
二、當天下午,到了荃灣鹿野苑,這是江蘇棲霞山的下院。我們那時寄住的淨業林,就是鹿野苑三當家(當時的實際負責者)的精舍。到了新年,我們是應該來這裡拜年的。那一天,明常老和尚提議,要我在鹿野苑講一部經。既然住在淨業林,這也就不能推辭的了。後在二、三月中,講了一部『寶積經』──「普明菩薩會」。我的口才平常,又不會講些逗人呵呵笑的故事,聽眾的反應平常。
三、演培年初就要去台灣了,我卻發起了福嚴精舍的籌建。說來話長,三十九年所住的梅修精舍,是馬廣尚老居士為我們借來,原是可以長住的。淨業林在青山九咪半,是鹿野苑三當家的精舍,最近翻修完成,邀請我們去住。三當家的一番好意,是應該感謝的!他肯這樣做,應有演培,特別是仁俊(仁俊住鹿野苑,與三當家的私交很厚)的關係在內。我在香港,毫無活動。我們的生活,全靠馬尼拉的妙欽支持。他不是為我們籌化道糧,而是將自己所得的單錢、懺資、 孍錢,純道義的為佛法而護持我們。不過,總不能老是這樣下去,妙欽也有了去錫蘭深造的計劃。我是等因綠決定的人,到無米下鍋時再說,但演培、續明多少為未來而著想,主張遷到淨業林去(四十年,我們的生活費,還是自己負責的)。我是除非與大體有礙,總是以大家的意見為意見,所以我們就在四十年(四十六歲)春天,遷到淨業林去。現在回憶起來,這是走錯了一步。對未來臺灣的境遇,種下了苦因。但我那裡能預知,這是不可思議的逆緣!我到了淨業林,仁俊也來共住;超塵(二當家)在這裡閉關;悟一(四當家)管理庶務。我不大注意別人,也不想知道別人的秘密,所以平順的住了一年。
到了年底年初,一項不平常的事件,也許別人不覺得,而我卻深深的懊悔了,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呢!事情是這樣的:到了年底,三當家的頭髮,留得長長的,不肯剃去。到了新年,也不肯去施主家拜年,這是(鹿野苑)違反常例的。三當家的意思是:自己對鹿野苑戰後的復興,有過重大的辛勞。而彌光(應該是他的法師)卻故意與他為難,所以他不願再幹了。這只是對付彌光的一項戰略,結果是彌光被逼出去了。人與人是難免有磨擦的,但在佛教內有些不順意,就以還俗的姿態來作武器;出家人可以使用這一絕招,那還有什麼不能使出的呢!鹿野苑人才濟濟,上一輩是老和尚明常;中一輩是大本(即後來臺灣的月基)、彌光;下一輩是五位當家。一門三代,年齡相差不太遠。人人儀表堂堂,個個能唱、能唸、能說、能寫、能幹。大家擠在一起,正如脂肪過剩一般。「一葉落而知秋」,我似乎敏感,而事後證明為絕對正確。如一直寄住下去(那時我還不知道要到臺灣),我們的處境,會是很難堪的。但當時的鹿野苑,聲譽還好;我們受尊敬受歡迎而來,又憑什麼理由而要離去?再遷到別處,不但對不住鹿野苑與淨業林,也與自己有損。我與續明研究,唯一的辦法,是自己創立精舍,才能不留痕跡的離去。這樣決定了,就與妙欽說明。妙欽以去錫蘭為理由,願為我們成立精舍而作最後的服務。就這樣,住在淨業林而開始福嚴精舍的籌建工作。這是我被迫而自己計劃的,但在香港是成功而又失敗了,雖已找到了建地,卻又改變主意而移建到臺灣。
四、大概是三月裏,優曇約我去識廬。荃灣芙蓉山的南天竺,有意要獻為十方。優曇介紹敏智(武院同學)與我!敏智任住持,我與續明他們去弘法──兩人合作。我不好卻優曇的好意,曾與敏智去南天竺一次,但此事不成事實,後來是消息全無了。問題並不在我,而是敏智。敏智是有名的天寧寺大和尚,但並不是傳說中有錢的那位天寧寺大和尚。大概行情明白了,也就免談了。
五、優曇來信約我去識廬,因為馮公夏居士們,要成立世界佛教友誼會港澳分會,我沒有去。一次到了識廬,優曇要與馮公夏聯絡,我說:「今天不便,下次再來」。我習慣於在僧團中自修,不會與居士們打交道(現在老了也還是這樣)。但是,馮公夏等到了清涼法苑來;清涼法苑離淨業林不過數十步,請我去午齋,這是無可推避的了。在席間,商量成立港澳分會,並請我擔任港澳分會會長。這可說是給我的榮譽,是他們的好意,並無實際責任,我也就答應了。這是一件避也避不了的因緣。
六、香港佛教聯合會改選,我被選為香港佛教聯合會會長。這應該是優曇與陳靜濤居士在後面策劃的。我只出席了一次改選後的就職典禮。會務由副會長王學仁居士負責。這也只是一項榮譽,歷屆(海仁、筏可老)都是這樣。在四、五月中,我一連戴上了香港佛教聯合會會長,世界佛教友誼會港澳分會會長雙重頭銜,在我還是第一次。等到定居臺灣,我就專函去辭謝了。
七、到台灣:這一年的離香港到臺灣,與二十五歲的離家出家,在我的一生中,都有極深遠的意義,但意義並不相同。大概是五月底,子老從臺灣來信:中國佛教會(以下簡稱中佛會)決議,推請我代表中華民國,出席在日本召開的世界佛教友誼會第二屆大會。議決案也抄了寄來,法師與居士們而將去日本出席的,共有三十人左右。我沒有想到別的,只覺得:日本在現代的佛教國際中,說他俗化也好,變質也好,仍不失為佛教的一大流,應有他所以能存在,又值得參考的地方。到臺灣──其實是到日本去一趟,應該是值得的,我就這樣的答應了下來。我是一向不注意別人的;子老不再說什麼,只是說:「預備好,等入境證寄到就來」。七月十五日前後,我到了台灣。去日本出席的代表,政府已限定為五人。我沒有過人的才能,語言不通,子老卻堅決的非要我去不可。等到我知道,去日本的期限也近了,只有隨波逐浪,將錯就錯的錯下去。
八、從日本回到臺彎,已是九月天氣。子老在善導寺護法會提議,聘請我當導師。他送聘書來,我說:「南老是導師,為什麼又請我」?子老說:「善導寺的導師,不限一人,如章嘉大師也是導師,這是護法會表示的敬意。至於善導寺的法務──共修會、法會、佛七,一切由南老負責」。我就這樣的接下了,這當然又錯了一著。除了善導寺請我公開講演幾天外,我不參加善導寺的一切法務。那時,南亭法師(在我來臺灣之前)已在新生南路成立華嚴蓮社,就在蓮社過年。我不願留在寺中,被信眾作為新年敬禮的對象,就到汐止靜修院去度舊年。新年回來,住在善導寺,但南亭法師從此不再來了。逢到星期共修會,信眾們見南亭法師沒有來,就來懇求我講開示,我就這樣的隨緣下來(我始終沒有領導念佛)。我到了台灣,去日本出席的名額,雖不知會輪到誰,但到底被我佔了,占去了大家的光輝。到了善導寺,南亭法師不再來了,離開了臺北的首剎。我是錯了,我有意佔奪別人嗎?在我的回憶中,我沒有這樣的意圖,錯誤的是誰呢?我自己比喻為:我到台灣,住進善導寺,正如嬰兒的咄地一聲,落在貧丐懷裡。苦難與折磨,是不可避免的了。因緣來了,我還有什麼可說,只有順因緣而受報了!
九、菲律賓僑領施性水與蔡金鎗居士來臺灣,特地到善導寺來看我,傳達了性願老法師的意思,請我到菲律賓去弘法。我以初到台灣,還不能來菲,希望不久能來菲律賓親近──以這樣的信,辭謝了性老。這雖沒有成功,但實為四十三年底去菲的前緣。
十、大醒法師去世了。一年多來,醒師病廢,『海潮音』沒有人負責,由李子寬、賈懷謙,勉力維持下去。現在大醒法師死了,沒有錢、沒有文稿、沒有負責人。虛大師創辦的,維持了三十多年的『海潮音』,總得設法來維持。子老邀集部分護法來集議,決定由李基鴻(子寬)為發行人,推我為社長。社長原是虛名,不負實際責任的,但我卻從此負有道義的責任。子老與編輯合不來,編輯不幹了,子老就向我要人。一而再,再而三,我那有這麼多的辦法?一共維持了十三年──四十二到五十四年,這一精神上的重壓,直到樂觀學長出來,任發行人兼編輯,我才如釋重負的免去了無形之累。
四十一年(四十七歲)的因緣,一件件的緊迫而來,不管是苦難與折磨,還是法喜充滿,總之是引入了一個新的境界。我雖還是整天在房間裏,但不只是翻開書本,而更打開了窗戶,眺望人間,從別人而更認識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