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概論』這部書,曾為了他(在香港)的出版,我沒有轉移到重慶,而免了陷身大陸的災難。也為了他的出版,為人密報「為共產黨鋪路」。假使這本書是人的話,那應該說恩人還是冤家呢!
國曆四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中佛會特電協助取締。子老要我呈請再審查。就在一月二十五日,請中佛會轉呈有關機關,請求再予審查(附上『佛法概論』)。當時分三項來申明理由──「關於佛法概論者」,「關於個人者」,「關於來臺以後」。「關於佛法概論者」部分,是這樣寫的:
共產主義之毒素,主要為唯物主義,鬥爭哲學,極權政治。概論一再說到:佛法不偏於物;不從物質出發而說明一切;不同情唯物之認識論,且指斥為:結果反成為外界的奴隸。……庸俗徇物。其非唯物主義,彰彰明甚。佛法重於自他和樂,重於慈悲,且指「惟有瞋恚,對有情缺乏同情,才是最違反和樂善生的德行。……惡心中,沒有比瞋恚更惡劣的」。其反對殘酷鬥爭,極為明白。至於極權政治,尤與本論相反。蓋佛教僧團,純為民主生活。「佛法的德行,是以自他(和樂)為本,而內淨自心,外淨器(世)界」。純本於佛法立場,與馬列之共產主義,絕無少分之相染。北拘羅洲為福地,無家庭組織,故「無我我所,無守護者」。無男女之互相佔有,無經濟之彼此私有,此全依經典所說。若更有智慧與慈悲,則為淨土。以世俗論之,此為古代所有之理想社會,與禮運之大同,耶教之天國,西人之烏托邦相近。此實為東西哲人共有之理想,而佛法則主以「身心淨化」、「自他和樂」、「慈悲智慧」之德行而實現之。此為馬列共產黨徒所抨擊,與鬥爭的共產主義,絕不相合。以印順所解,民主自由平等之社會,不應有問題,問題在仇恨鬥爭之暴行,此國父之以鬥爭的共產主義為病理的是也。
『佛法概論』雖以避難香港,出版於民國三十八年。然其中之第三章至十二章,並是民國三十三年在四川之講稿,且有據更早所說者,如自序所說。
『佛法概論』而被認為有問題的,主要是北拘盧洲。這原是民國三十三年在四川的講稿,發表在『海潮音』,當時都是經過新聞檢查而刊布的。這一講稿,還受到虛大師的獎金,我怎麼也想不到是會有問題的。四大部洲說,與現代的知識不合,我解說為:這在古代是有事實根據的,不過經傳說而漸與事實脫節。拘盧即今印度的首都德里,為古代婆羅門教的中心。北拘盧,也就是上拘盧,在拘盧北方,所以說:「傳說為樂土,大家羨慕著山的那邊」。我畫了一幅地圖,北拘盧泛指西藏高原。常時是抗 戰時期,即使是三十八年,西藏也還沒 有陷落,能說我所說的北拘盧洲(福地 ),隱隱的指共產區而說嗎?我對四大 部洲的解說,與舊來的傳說,有點不合。這不是我的不合!而是四大部洲的傳說,與現代所知的現實世界不合。為了免除現代知識界的誤會,作一合理的解說, 這算「歪曲佛教意義」嗎?其實,王小徐的『佛法與科學』;虛大師的『真現實 論』,都早在我以前,嘗試新的解說,以免現代知識界的誤會了。
過了幾天,子老告訴我:這樣的申請再審查,還不能解決問題。為什麼?這 也許是政治的常例。既經明令取締,不能就此收回成命。如收回成命,不等於承 認明文取締的誤會了嗎?子老要我申請修正,我就順從他的意思,由中佛會轉呈 (二月五日),申請修正,呈文說:
敬呈者:印順於民國三十八年,在香港出版之『佛法概論』,專依佛法立 言,反對唯物、極權、殘暴,以智慧慈悲淨化人類。 佛經浩如煙海,佛法概論九十三頁(解說北拘盧洲部分)所敘,因在逃難 時,缺乏經典參考,文字或有出入。至於所說之北拘盧洲,雖傳說為福樂 之區,然在佛教視為八難之一,不聞佛法,非佛教趨向之理想地。必有真 理與自由,智慧與慈悲,乃為佛徒所仰望之淨土。「如九十三頁有應行修正刪易之處,當遵指示修改。懇轉請政府明示,以 憑修正」。
這樣的申請再審查,再修正,也有人來善導寺,索取有關北拘盧洲的資料, 抄了一大段的『起世因本經』回去。三月十七日,中佛會得到有關方面的通知, 要我「將佛法概論不妥部分,迅即修改,檢呈樣本,以便轉送」。這是准予修改 而重新出版了。對四大部洲的解說,沒有改動,只將地圖省去。對北拘盧洲的解 說,少說幾句,簡略為: 北拘盧洲……大家渾渾噩噩,沒有家庭組織;飲食男女,過著無我我所, 無守護者的生活。沒有膚色──種族的差別。……這該是極福樂的,然在 佛法中,看作八難之一。……要在社會和平,物產繁榮的基礎上,加上智 慧與慈悲,真理與自由佛法流行,才是佛教徒仰望的淨土。
修正樣本轉了上去,到國曆四月二十三日,得中佛會通知,將修正樣本也發 了下來,「希將印妥之修正本,檢送四冊來會,以便轉送」。驚濤駭浪的半年,總算安定了下來。這一次,我沒有辦法,也從不想辦法,在子老的指點下,解除 了問題。雖然,他是我之所以成為問題的因素之一,我還是感謝他。
這一意外的因緣,使我得益不少。一、我雖還是不會交往,但也多少打開了 窗戶,眺望寶島佛教界的一切,漸漸的了解起來。這可說是從此進步了,多少可 以減少些不必要的麻煩。二、我認識了自己。在過去,身體那麼衰弱,但為法的 心,自覺得強而有力,孜孜不息的為佛法的真義而探求。為了佛法的真義,我是 不惜與婆羅門教化,儒化,道化的神化的佛教相對立。也許就是這點,部分學友 和信徒對我寄予莫大的希望、希望能為佛法,開展一條與佛法的真義相契應,而 又能與現代世間相適應的道路。『印度之佛教』的出版,演培將僅有的蓄積獻了 出來。續明他們去西康留學,卻為我籌到了『攝大乘論講記』的印費。特別是避 難在香港,受到妙欽的長期供給。這不只是友誼的幫助,而實是充滿了為佛法的 熱心。學友們對我過高的希望,在這一次經歷中,我才認識了自己。我的申請再 審查,還是理直氣壯的。但在申請修正時,卻自認「逃難時缺乏經典參考,文字或有出入」。我是那樣的懦弱,那樣的平凡!我不能忠於佛法,不能忠於所學, 缺乏大宗教家那種為法殉道的精神。我不但身體衰弱,心靈也不夠堅強。這樣的 身心無力,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我能有些什麼作為呢?空過一生,於佛教無補 ,辜負當年學友們對我的熱誠!這是我最傷心的,引為出家以來最可恥的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