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藥大略
藥品浩繁,不下千百餘種,其尋常日用者,不過百十種,而百十種之中,藥有真偽好惡,用有宜與不宜,皆當明辨而詳悉者也。如赤芍藥、銀柴胡、赤小豆、龍骨、巨勝子、半夏曲,皆偽藥也。《本草崇原》俱已辨明,但未梓行,茲且言之。
芍藥花開赤、白,赤花者為赤芍,白花者為白芍,總屬一種,豈有二耶?今兒科、外科,多用赤芍,謬矣。又以白芍為酸斂之藥,豈知《本經》主治邪氣腹痛,除血痺,破堅積,寒熱疝瘕,氣味苦平。性功如是,寧酸斂耶?試將芍藥咀嚼,酸味何在?可以正其誤矣。
柴胡有硬、軟二種,硬者為大柴胡,軟者為小柴胡。然必出於銀州者為勝,故有銀柴胡之名。非大小 柴胡之外,複有銀柴胡也。
赤小豆,穀類也,粗而大者為赤豆,細而小者為赤小豆。今藥肆中一種草子,赤黑相兼,不可煮食,豈得謂之豆乎?
巨勝子,即胡麻也。出於胡地之大宛者為勝,故有巨勝之名。劉阮誤入天台,仙家飼以胡麻飯,即巨勝子也。今藥肆中一種有殼無仁,乃狗虱也,以狗虱而充巨勝,妄立壁虱胡麻之名。今用巨勝子,不若竟用大脂麻矣。
龍骨,《本經》上品之藥,乃上天所謫之龍,海濱深山間或有之。今一種龍骨者,乃北地深山之石壟骨,而非上天所降之真龍。龍為陽物,能興雲布雨,故《傷寒論》中發汗名大青龍,利水名小青龍。今欲止汗,反用龍骨,豈理也哉?《本經》言止汗者,乃以真龍之骨,研為細粉,撲其周身,塞其汗孔,即本論以溫粉撲之之義,非服食止汗之謂。
考《神農本經》止有半夏,並無半夏曲。今藥肆中以明礬水煮半夏,所剩礬腳及半夏屑,大半和以麥曲,造成藥餅,為半夏曲。時人厭常新喜,方中每用,何益於病?除此之外,複有神曲,用白面百斤,青蒿、辣蓼、蒼耳自然汁,赤小豆、杏仁搗爛,拌面成餅, ●為曲。兒醫認以能治痰、止瀉、消食之藥,每每用之,不知其弊。別藥煮汁各有氣味,若用神曲,則藥如稠粥之飲,有形之面,大能傷胃。夫嬰兒有病,必忌面食,此●過之面,與醬何異?況有藥與草汁,並非健脾之品,用無益也。
又藥之偽者,如桂枝、細辛、五味、乾薑是也。仲師桂枝湯,用桂枝去皮者,止取梢尖嫩枝,內外如一,氣味辛香甜辣,桂枝皮內骨,便去之而不用。如是之枝,可多得耶?今人反用,亦必辛香甜辣,名為川桂枝方可。今藥肆中辛香甜辣之桂枝不可得,即有亦暫而不久。數十年中,余闕之不用,不得已而以官桂代之。
北細辛,其細如發,辛香觸鼻。苟細不如發,辛不觸鼻,便為杜衡,用之無益。
五味子,惟遼五味最佳,其黑如漆之有光,其味如醋之滴牙,上口生津。次則北五味,其色紅紫,微有_,其味亦酸,微有香氣,今一種黑色如李干兼枯紅之色者,用無益也。
又生薑為子薑,宣胃;乾薑為母薑,溫脾。脾胃有母子之分,而乾薑、生薑亦有母子之分。今有金衢溫台之種薑,切片堅實黃亮,方能入藥,並不是本地之生薑晒乾偽充,入口最辣,止能辛散表邪,溫脾用無益也。
至藥之宜與不宜,先須知藥性之宜否,察人之病,投之中 方宜。今世俗每用而不知宜否。今略舉十數種言之。今醫發散,每用前胡,考前胡《別錄》所收,陶宏景云:上古止有柴胡,而無前胡之名,後人用之。是宏景雖收之,而實疑之也。且前胡降痰逐風,耗散消削,不若柴胡之芳香,清熱解表之謂得也。今人不究藥性,有病在太陽,而早用柴胡,有引邪入少陽之說。夫柴胡名地勛,苗甚芳香,從未見邪入於太陽,正太陽經藥也。《傷寒論》云:無太陽証。本論云:本太陽病不解,轉入少陽者,與小柴胡湯。謂可從少陽而外達於太陽,非少陽經之主藥也。其性自下而上,從內而外,根氣虛者不可用,用之是猶揠苗助長,故本論有柴胡不中與之誡。
至於升麻,亦拔根之藥。今人遇元氣虛脫之証,每用升麻,欲提之使上。豈知升麻,《本經》名周麻,以其具升轉周遍之功,初病發散可用;若裡虛氣陷,當補益其元,助之使上,不可升提,升提則上下離脫,即便死矣。
葛根藤蔓延引,乃太陽經脈之藥。本論云:太陽病,項背強KT KT 無汗惡風,葛根湯主之。以明葛根治太陽經脈之病,而非陽明之主藥也。但色白味辛,可資陽明之燥。是從陽明而達太陽,與柴胡之從少陽而達太陽者,其義一也。
石膏,色白,味辛,性寒,為陽明之主藥。既為陽明主藥,必確有陽明燥熱之証,而元氣不虛,可用;若元氣虛而燥熱,必配人參,本論所以有人參白虎湯方。今人但知石膏清熱瀉火,遇傷寒大熱之証,不審虛實陰陽,每用石膏,用之而其病如故,複更用之。夫用之不效,與病便不相宜,粗工固執不解,明者視之,真堪墮淚﹗余治傷寒,必審陰陽虛實,更必審似陰實陽、似陽實陰,確為陽明燥熱之証,不涉太陽之熱,不涉少陽之火,裡氣不虛,始投石膏,配合成方,必一劑而奏功。此鎮墜寒凝之藥,不可屢用而常試者也。至兒科治痘,亦用石膏,以為必先瀉其火毒,方可順序行漿。以此不經之見,橫據胸中,無論痘之順逆,至三五日間,必用石膏以解毒。夫氣血調和,其毒自解,石膏解毒,未之聞也。且痘原系先天火毒,必遇君火相火司天在泉之歲,其出也廣,是痘非火不出,非火不長,非火不漿,非火不合者也。夫痘毒之外,複有他火,可以暫用,而痘內之火,無容瀉也。其餘雜証,或病陽明燥熱,亦可用石膏以治,然非調和培養之藥,不可不慎其用也。
醫治傷寒發熱,必用黃芩清熱,謂小柴胡湯有黃芩也。夫既病傷寒,其身必熱,而熱有皮毛、肌腠、經脈之不同,更有寒熱相兼、假熱真寒之各異。黃芩內空腐,外肌皮,空腐則內清腸胃之熱,肌皮則外清肌表之熱,有徹內徹外之功。必審其內外皆熱,原本壯實,胃氣不虛,外不涉於毫毛,內不涉於經脈方用。若泛泛然舉手便用,其種禍不知幾許矣﹗本論云:僅與黃芩湯徹其熱,腹中應冷,當不能食,戒之也。
黃芩之外,更有知母。知母肉白皮黃,皮上有毛,氣味苦寒,稟寒水之性,而兼秋金之氣,猶水之知有母也,故名知母。土炎燥而皮毛熱,可內資中土之燥,外清皮毛之熱。若以知母為補藥,則非矣。
葳蕤,《本經》名女萎,女子嬌柔之義也。一名玉竹,色白如玉,根節如竹也。一名青粘,苗葉青翠,根汁稠粘也。凡此命名,皆取陰柔之義。後人妄稱葳蕤有人參之功,不審陰陽寒熱,用為補劑。若陰盛陽虛,宜溫補者,此藥大忌。
麥冬,《本經》主治心腹結氣,傷中傷飽,胃絡脈絕。以麥冬橫生土中,有十二餘粒,其中則一心相貫︰能橫通胃絡而補中,故治傷中;能橫通胃絡而散結,故治傷飽。後人用必去心,大非先聖格物窮理之意。妄謂連心服之則心煩,蓋即以連心麥冬煮水飲之,煩與不煩,可立辨矣。
澤瀉,生於水中,其根如芋,能行水上滋。水氣必上行而後下降,非專利小便之藥也。今人不明經義,謂目疾不可用,恐下泄其水則目枯,豈知澤瀉正行水上滋之藥也。《太陽篇》五苓散用澤瀉,治消渴,小便不利。以澤瀉行水上滋,故治消渴、水氣;上而始下,故利小便,猶木通之橫通旁達,則小便自利。二者皆非下行之藥也。
參、朮、苓、甘,加橘、半,為六君子湯。此健脾和胃,補瀉兼行之方也。今人治大寒大虛証,既用參、耆、朮、薑、桂、附,而廣皮、半夏,戀戀不舍,以六君子湯有橘、半故也。大抵臨証施治,當就病用藥,勿執成方。廣皮、半夏,乃辛散發汗之藥,不可不知也。溫補藥中,有不宜歸、芍者,以其潤泄也。歸、芍不宜,而棗仁滋潤亦不宜也。凡人抱病,陰不和陽,陽不和陰,自不能睡,如用棗仁,便即能睡,則天下無不睡之病矣。經云︰人臥則血歸於肝。身臥而血不歸肝,則不能睡。又陰陽交會於坤土,太陰土虛,陰陽不歸,則不能睡。又陽明胃脈,其氣下行,陽明氣逆,上而不下,則不能睡。又厥陰主合,陽明亦主合,或陽明合而厥陰不合,或厥陰合而陽明不合,或陽明、厥陰皆不能合,亦皆不能睡。當審其所以不睡之故而施治焉,庶其可爾﹗
八味丸,有熟地、桂、附,所以助三焦之火,益腎臟之水,乃陰陽兼補,水火並治者也。如陰虛而陽不虛,不宜桂、附;若陽虛而陰不虛,便不宜熟地矣。今人遇陽虛之証,認為陰虛,大用熟地,奚可哉?辛香下氣,寬胸快膈,有沉香、丁香、木香、豆蔻、砂仁諸品,氣味皆屬辛香,而功用各有不同。沉香從胸膈而下丹田,有下沉之義,故曰沉。丁香其性溫熱,助三焦之火以溫胃土,丁者火也,故曰丁。木香,《本經》名五香。五者,土也。采根陰干,一月方枯。人身經血,一月一周,肝木主之,故曰本。白豆蔻,寬胸藥也。肺居胸膈之上,肺氣不布,則胸膈不通。豆蔻能達肺金之氣,肺屬金,其色白,故曰白豆蔻。砂仁,原名縮砂 ,安胎藥也,有歸宿丹田,退藏於密之義。香附,乃莎草根中之子,子結於根,亦有宿密之義,故亦主安胎,功用與縮砂略同。凡此辛香之藥,臭味雖同,而功用稍殊,當辨明而用,不可概投混施也。
天麻,苗如赤箭,故《本經》有赤箭之名。有風不動,無風獨搖,故能製風。苗不可得,但有其根,是為天麻。與蜀漆不可得,但有常山,一理也。天麻在土,形如大魁,似皇極之居中,周環十二子,如十二辰,以輔皇極,味甘氣平,主補中土,便從中土以通十二經。今人認為祛風之藥,但品味甚優,誤用亦無害也。
今人治瘧,不用常山,以常山為截瘧藥,截之早,恐成臌脹。豈知常山乃治瘧之要藥,三陽輕淺之瘧,不必用也,若太陰脾土虛寒,而為脾寒之瘧,及間二日發,而為三陰之瘧,必須溫補之劑,佐以常山,方能從陰出陽,散寒止瘧。又謂若服常山,終身不可食雞。嗟嗟﹗此皆齊東野人之語,而明理之醫,亦宗此說,良可嗤矣﹗夫土虛脾敗,天地不交,則成臌。瘧既愈矣,何臌之有?
鵝、鴨、鰻、鱉,其性陰寒,病後宜忌。雞性溫平,補肝暖胃,瘧後正可食也。終身必禁,是誠何說哉?
《本經》止有南星,並無膽星。南星色白味辛,稟金氣而祛風豁痰,功同半夏。今人以牛膽製為瞻星,味苦性冷。中風痰涎上湧,多屬三焦火虛,土崩水汛,斯時助正散邪,壯火祛寒,尤恐不濟,而粗工昧昧,不審其本,但治其末,服以苦冷之膽星,加以清涼之竹瀝,必至生陽絕滅而死。
蒺藜,有刺蒺藜、白蒺藜二種。白蒺藜形如羊腎,微有腥氣,乃從腎達肺之藥。刺蒺藜色白有刺,秉堅金攻伐之質,破積行瘀,乃大消大削之藥。《詩》云:牆有茨。即刺蒺藜也,後人誤以白蒺藜為沙苑蒺藜,茨蒺藜為白蒺藜。以攻伐之茨,認為健脾調補之藥,豈不謬哉?
余每用銀花,人多異之,謂非癰毒瘡瘍,用之何益?蓋銀花《別錄》名忍冬藤。以銀花之藤,至冬不凋,乃宣通經脈之藥也。又一本之中,花有黃、白,氣甚芳香,故有金銀花之名。金花走血,銀花走氣,又調和氣血之藥也。通經脈而調氣血,何病不宜?豈必癰毒而後用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