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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四年(二十歲),我讀到『莊子』的馮夢禎序文:「然則莊文郭注,其佛法之先驅耶」,而引起了探索佛法的興趣。對於佛法,我沒有師友的引導,只是自己在暗中摸索。

十七年清明後八日(閏二月二十三日),慈母不幸在不到四天的卒病中去世,引起我內心極大的震動,不知所措的悲傷。九月(附註:本文的年月,都是農曆)裡,住在同一祖宅的叔祖父士 灅公死了。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父親又在病了兩個多月,終日安祥地睡眠中去世(極可能是肺癌)。一年多來,一直在求醫求藥,辦理喪事,似乎人生只是為此而忙碌。內心的沈悶抑鬱,在近年來佛法的熏習下,引發我出家的決心。

「出家難」,對我來說,不是難在出家的清苦生活,而是難在到那裡去出家。我一直生活在五十幾華里的小天地裏,在這一區域內,沒有莊嚴的寺院,沒有著名的法師。有的是香火道場,有的是經懺應赴。我從經論得來的有限知識,不相信佛法就是這樣的,我不能在這樣的環境中出家。而且,離家過近,也會受到家族的干擾。我在書本上,知道些名山古剎的名字,但並不知小天地外的佛教情況。我是內向的人,不會找機會,主動的與人談話,扯關係,所以沒有熟人,是不敢冒昧外出的。在我的想像中,一個外來的年輕人,沒有介紹,有誰會留他出家呢!如何實現我的出家目的,實在是太難了!

因緣終於來了!十九年(廿五歲)五月,報上刊出大幅廣告──「北平菩提學院招生」。主辦者大愚法師;籌備處是「北平東四馬大人胡同齊宅」。秋季開學,遠道的可以通信考試。資格是男性;二十歲以上,三十歲以下;僧俗兼收。這一消息,如昏夜明燈,照亮了我要走的前途。我想,在三年修學中,總會熟識幾位出家同學,介紹到那裡去出家,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就這樣滿有自信的,決定進行出家的計劃。

試題是「佛法以離苦得樂為目的論」。得到的覆信是:「考試及格,准予入學」。但又附帶說:「開學時間,另行通知」。到了六月,我天天看報,天天等待開學的通知,而開學的消息,卻始終沒有。我越等越不耐煩,越是急於修學佛法了。當時的天真想法,橫豎要開學,遲幾天也沒關係,不如到北平再說。我就在閏六月二十九日的早上,踏上了離家(浙江省海寧縣)出家,充滿光明遠景,而其實完全不知前途如何的旅程。

到了上海,等輪船到天津,再搭火車到北平。那時,正是召開擴大會議,中央空炸懷仁堂的時節。我到「齊宅」去探問,回答是:「籌備還沒有就緒。開學沒有確定期間,遠道的應等通知再來」。這一下,我可有點惶惑了。在臥佛寺(也許是臥龍寺)佛經流通處,選購了幾冊佛書。談起菩提學院,這才知道學院是告吹了。一向被軍政名流崇仰的大愚法師,在閻馮戰爭的逆轉中,失去了信任與支持(大愚法師從此就無聲無息的被人遺忘了)。這一次戰爭的勝負,與我無關,而我寄于無限(出家的)希望的菩提學院,卻被弄得無影無蹤。我該怎麼辦呢?辦法是沒有的,北平是那樣的人地生疏,連一個熟人也沒有。不曾出過遠門的我,對於北平方言,聽來異常彆扭,連「前門外」都不能順利的聽懂。這裡是不能住下去的,回到南方再說。這樣,又坐火車,搭輪船,回到了最近來過的上海。

上海是那樣繁忙,那樣盡情歡樂的都市。而我在上海的旅館裡,除了對經書出神而外,卻沒有事可做,沒有地方可去,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呆住了幾天,想起寧波的天童寺,於是又搭輪船到了寧波。問起天童寺,才知道人力車是不能到達的。先要搭小船,還要步行兩小時。天童寺交通不便,我的希望又動搖了,消失了。無事可做,無地可去,無話可說,又在旅館裡呆了幾天。呆著不是辦法,但沒有一個熟人,沒有勇氣向人訴說要出家的我,有什麼辦法呢!忽然想起,南海普陀山離寧波不遠,不如去普陀山禮佛敬香。這樣,我又到了普陀山。

我住在普陀前山的錫麟堂。我以香客的身分,坐了兜子,前山後山的去逢佛敬香。普陀山寺廟多、和尚多、香客多,而我還是那樣的孤獨,心裡一片茫然。第三天下午,我在客房前的廊下看書,一位青年香客,見我所看的是佛書,就自我介紹:南通白蒲人,姓王,他這次是來普陀山出家的。我聽了,幾乎失聲的叫起來。我說:「同道,同道──王先生!我也是想要出家的呀」──這是我離家以來,第一次向人吐露了內心的祕密。這樣的志同道合,片刻間成為知己,成為茫茫人世的良伴,商量著到那裡去出家──找一個理想的地方。王君隨身帶來的,有一本『普陀山指南』。仔細檢閱,從大寺到小廟,從小廟到茅蓬,發見在「般若精舍」下,寫著「藏書極富,主持者有道行」幾個字。當下商量決定,第二天上午,專誠去般若精舍拜訪。

般若精舍是屬於普慧庵的一個茅蓬。我們到了目的地,見房屋不大,雙門緊閉。好久,才有一位(只有這一位)嚴肅而安詳的老和尚出來開門。聽說我們想研究佛法,就為我們略說佛法大意。我們說:錫麟堂香客往來太多,我們想找一處僻靜的所在,安住幾個月,對佛法作初步的參研。他向西南角一指說:「有,離這裡不過一里路,有個俗名天后宮的福泉庵。當家是褔建人,香客也都是褔建人,一年不過三、四次,平時非常的安靜。我也不用介紹,你們說般若精舍老法師指導來的就得了」。我們向他謝別,就向褔泉庵來。出來招呼我們的,是一位叫宗湛的知客師。我們說明來意,他就去徵求當家的意思。當家的來了,是一位白髮白鬚的老和尚。當家的只是點點頭,說了兩三句我不能完全明白的話(原來是帶有閩南語韻味的寧波話),大意是好的,好的。這樣,我們下午就移到褔泉庵來。我與王君同住(樓上)一室,在宗湛的隔壁。

第二天傍晚,王君──其實是姜君的哥哥,追蹤而來。說好說歹,姜君跟他的哥哥回家去了,又只剩了我一個人。我與宗湛還談得來,見我認真地在閱讀經論,就為我介紹。十月十一日,我就在福泉庵剃落出家,法名印順,號盛正。那位白髮白鬚的當家,就是我的恩師上清下念老和尚。般若精舍的那位老和尚,原來是太虛大師的戒兄,被虛大師稱譽為「平生第一益友」的昱山上人。我的出家,曾經得到他的指示,所以出家後,順從普陀山的習俗,禮昱公為義師父。

很多人問我:你怎麼會跟一位(語言不通的)福建老和尚出家?我自己也說不出來。我想要出家,而會從福泉庵念公出家,這不但意想不到,夢也不會夢到的。然而,我真的從念公出家了。回憶我離家出家的因緣,空登大幅廣告的菩提學院,空跑普陀山一趟的南通姜君,姜君帶來的那本『普陀山指南』,都是使我在福泉庵出家的主要因緣。因緣是那樣的離奇,難以想像!無意中得到昱公的指導,我終於在普陀福泉庵,跟一位福建老和尚出家,又始終受到先師的慈蔭,這不能不說是夙生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