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紅棉襖蓄積著奶奶古老的情感,因此奶奶特別愛穿。爺爺給奶奶買紅棉襖的時候爺爺正年輕,爺爺花去了給地主扛活一年的工錢。奶奶已經九十六歲了,算到如今奶奶的紅棉襖也有七十多歲了,七十多年的記憶自然特別深遠。
奶奶的紅棉襖是棗紅色的真絲線,因此特別耐穿。奶奶的紅棉襖上有兩個槍眼,歷史的深遠使奶奶的紅棉襖褪了顏色,而在這兩個槍眼的周圍,那棗紅的底色依然紅得很醒目,紅得很鮮艷。
這兩個槍眼,一個在前胸上,一個在後腰上;一個是我大爺的,一個是我三叔的。
我大爺去參加抗日遊擊隊。我奶奶說:遊擊隊在外邊沒吃沒住沒穿,你把我的紅棉襖穿去吧。大爺就穿去了。不久大爺就在奶奶的紅棉襖上留下了一個槍眼。
據鄉裡人說,大爺和他的遊擊隊已經得到了鬼子來掃蕩的消息。因為他們沒有糧食打死了一隻狗。他們撤離的時候狗肉還沒有煮熟,因此耽擱了一會兒,結果……大爺就留下了槍眼。
奶奶常給我談起大爺的事,只談大爺為抗日犧牲,從來不談吃狗肉的事,不知是她不知道、忘記了還是不願意談。
大爺被用門板抬回來,埋在我家老林裡。爺爺在大爺墳上栽了一棵白楊樹,爺爺壽終的時候這棵白楊樹就正好做了爺爺的棺材。
我大爺是烈士。
奶奶留下了她的紅棉襖。
我三叔也是烈士。
我三叔參加淮海戰役支前隊,又穿去了奶奶的紅棉襖。當三叔被抬回來的時候紅棉襖上又多了一個槍眼。
三叔埋在大爺身旁,爺爺又栽了一棵白楊樹。奶奶說過:“她去世的時候就用這棵白楊樹做棺材。”
三叔是遭敵機掃射犧牲的。三叔犧牲之後一個老鄉穿去了奶奶的紅棉襖。後來奶奶幾經尋找又要了回來。
奶奶常常穿著她的紅棉襖坐在家裡的老式椅子上,深陷的眼睛小而亮,如豆,如水,緊緊盯住一個地方出神。父親一看見奶奶穿上紅棉襖就不高興,就不耐煩,就常發脾氣。因為奶奶一穿上紅棉襖就常罵父親:“出息的東西。”本來我三叔的槍眼該是我父親的,因為我三叔非搶著去支前不行,我父親就讓了他,結果我三叔留下了槍眼,我父親卻活了下來。
我父親要去當兵,村裡幹部說:“家裡已是雙烈士,不行!我父親無法留下槍眼,卻留下了比槍眼大得多的窟窿。
我父親去挖河出鐵,這當然是解放後的事,又穿上了奶奶的紅棉襖。回來後一個肩上磨出一個大窟窿。奶奶補上了補丁。就為這兩個補丁或者說是窟窿,奶奶常罵我父親:“出息的東西。”我要去參軍了,奶奶問我:“部隊上缺吃的不?”我說:“什麼年代,不缺吃的。”奶奶又問我:“部隊上缺穿的不?”我說:“什麼時候,不缺穿的。”奶奶就不言語不高興。我明白奶奶的意思,她想讓我穿著她的紅棉襖。我家的人一出遠門就穿奶奶的紅棉襖,這是個傳統。但我沒有穿,我走了。
班長讓每個新戰士都談談自己的家庭情況,我談了奶奶的紅棉襖。班長聽得出神,戰友們聽得入心。班長匯報給連部匯報給營部匯報給團部,團首長指示讓我火速回家取紅棉襖。
我回家時奶奶已經去世了。
母親說:“你一走你奶奶的精神就一天一天地不行。你奶奶讓我脫下她的紅棉襖,讓你回來以後穿去。後來你奶奶不會說話了,手抓住紅棉襖不放,一個勁地緊抓緊抓。你奶奶就……過去了。”
我領會我奶奶的心意,奶奶要我長出息;我想念我的奶奶,我要帶走奶奶的紅棉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