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醫學手段無能為力時,什麼能延緩人的死亡呢?我想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牽掛,一份沈甸甸的愛。
路彬是六十年代後期,由師範學校分配到我家鄉小鎮中學的。他當了十年語文教師,跟一個農村婦女成了家。他文筆很好,區委宣傳報道組缺少人手,將他從學校調過去。宣傳報道組的人是很容易被提拔的,過了幾年,輪到他了,被派到附近一個鄉當了副鄉長。他時常回到小鎮上來,這裡的各行各業都有他的學生,都認他這個老師,都很客氣,願意為他辦事。他有個學生在鎮醫院當醫生,負責操作CT機。路彬到鎮上開會,碰到了這個學生。學生熱情地拉他到自己的科室,免費做了一次CT。
診斷結果出來,學生的臉色有點不自然。學生說,這台機器是剛換的,很先進,自己還沒有熟悉性能,難免會有失誤。學生建議他不妨到大城市再做一次看看。路彬先到附近的揚州,醫生看看診斷結論,重做了一次,臉色也不好看,說原先的診斷是對的。再到南京,也是這種結論。路彬心裡有些不踏實了,他去了上海,這次他沒說已經在三個地方檢查過,以普通病人的身份做CT,診斷結果出來,不但病情屬實,而且說已到了晚期,即使及時採取必要的救治措施,患者最多也只能活半年左右。
路彬也知道結果了,心裡很著急,他對前來看望的鄉領導說:“我要是死了,兒子考大學的事怎麼辦呢?”路彬的兒子正讀高三,人並不笨,但是開竅很遲,不懂得學習,非得大人盯在後面反復催逼,成績才能穩住。路彬被確診是九月份的事,離高考足足有十個月左右呢。他先想辦法將兒子轉到縣城中學就讀,然後預先寫好幾十封信,讓妻子每隔一段時間寄給兒子,督促抓緊用功。接著,才放心去南方住院。
到了春節,路彬兒子回家,沒有看到父親,桌上有一封信。路彬在信中說,他負責的鄉計劃生育工作沒有抓好,被集中到地區辦學習班,所以春節不能回家。他要求兒子只能除夕、大年初一歇兩天,年初三開始補習。路彬兒子按父親囑咐,提前回到縣城中學,一心撲在功課上。到了六月份,高考越來越近,學生壓力很大。路彬兒子夜裡睡不著,忽然發現自己半年沒有見到父親,心裡總覺得有點不踏實,往家裡寫了一封信,要父親無論如何來一趟。
路彬在南京接受化療,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他請鄉裡派輛小車,買套好衣服穿在身上,趕回縣城中學見了兒子。兒子問他這麼長時間到哪兒去了,路彬回答說,上半年南方山區發水災,他正好去開會,就被困在大山裡面出不來了。兒子問:“爸,你怎麼這麼瘦呀?”路彬說:“路被水沖斷了,糧食運不進去,人飽一頓饑一頓的,怎麼不瘦呢?”兒子又問:“爸,你怎麼剃成個光頭了?”路彬說:“洪水圍上來,人跟豬呀羊的這些牲畜擠在一起,染上了虱子,只好把頭髮剃光了。”
到了七月份,離確診病情整整十個月了,路彬咬著牙仍然活著。他挨過上旬幾天高考,又挨了一些日子,估計分數下來了,他硬撐著身子,親自撥通聲訊電話查詢,兒子竟然考上了,成績超出重點院校分數線。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握著話筒,身子一點一點軟下來,倒在了地上。
周圍的人趕緊過來,這個人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