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一名中學校長,直到今天,我不知道該怎麼來評價我的父親。從我記事的時候,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個典型的“酒鬼”形象,並且由於種種原因,他在我母親以及我們村幹部和生產隊長面前,總是那麼卑瑣。因此在我八歲的那年春節,當父親又一次喝得爛醉地躺在大街上的雪地裡的時候,我自己心口便對父親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也就是從我八歲的那年,我不再叫他父親,心中叫他“酒鬼”。

一九八二年底,我偷偷去參加了徵兵體檢,直到順利過關後,父親和母親才知道了。母親說,當兵有啥好的?咱們村當兵回來的幾個,不會種地,連家鄉話都不會說了。父親說,也不是都這樣,還是有出息的人多。

母親說,責任制後,咱家需要幫手,他走了,地裡的活兒誰幹?父親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很仔細地看看我,他很少這樣打量我。他有些驚訝地說,真快,有我高了,一眨眼的工夫。在他眼裡,我似乎是一夜間長大了。

父親說,小鳥總要出窩的,讓他走,出去鍛煉鍛煉,一個人一輩子不能呆在一個地方。

去縣城武裝部集中的那天,因為沒有交通工具,母親只把我送到村外,由父親陪著我步行去縣城。我們走的小路,在山谷和山背之間穿行。秋後的山間很靜,有成群的麻雀從我們頭頂飛過,消隱在收割後的莊稼地裡。曾經豐實飽滿的山坡,已經顯得空曠起來,農人們把大片的莊稼收割回家,田野裡遺留著那些沒有成熟或者籽粒乾癟的莊稼,一株兩株地聚在一起,在微風中孤獨地搖動身子。偶爾也會看到幾個在田地裡勞作的人,點綴在遠處一片秋色裡,使枯黃的山坡靈動起來。

我和父親默然走著,我們都想說點什麼,可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有默默地走路。父親知道因為他喝酒,我心裡記恨著他,但是父親無法去觸動這個話題。他走在我的前面,遇到險峻的路,或是一條河流,他就站住了,在一邊等候著我,並微微地展開雙臂,作出隨時扶我一把的樣子,仔細地看我走過去後,他才又放開步子走。

斑斕的秋色一片片展現在眼前,兩個一樣高低的男人沈默地從上面走過。

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從縣城上車的時候,怎樣叫父親一聲“爸爸”。我想我應該在離開家的時候叫他一聲。

但是,真正到了上車的時候,我卻怎麼也叫不出來,“爸爸”這個稱呼我很久沒有使用了,感覺是那樣生澀,那樣沈重!我聽到身邊的人都在呼喊著他們的父母,我也看到父親舉著手朝我擺動,似乎在等待著我的呼喊,但是我就是喊不出來。

這時候,掛在樹上的大喇叭突然響了,播送《送戰友》的歌曲,父親的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他抹了一把淚水,朝著開動的車子招手,大聲說,到了北京,來信,來信呀……

到了部隊後,我給父親寫第一封信的開頭,非常認真地寫下“爸爸”兩個字。半年之後,我就稱呼他“親愛的爸爸”了,因為這半年,我在異地他鄉,在艱苦的兵營,就是靠著父親的來信,戰勝了難以想像的困難,打發了許多孤寂的時光。讀父親的信,也是我閱讀父親的過程,我讀到了他的內心世界,讀到了他飛揚的文采,讀到了他人生的哲學。

我用一個漸漸成熟了的男人的眼光,重新審視父親,回想父親在那些艱難歲月裡的苦悶和自我麻醉的狀態。

我和父親通了兩年的信,覺得和父親的情感已經非常融洽了,因此第一次探家前,我做了精心的準備,要和父親面對面地交流一次。

然而,真正見到父親後,我卻發現父親總是躲避著我,眼神畏縮而慌亂。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就像是聽領導的講話那樣畢恭畢敬,他跟我說話的樣子,是那樣小心謹慎,仿佛站在他眼前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遠方來的尊貴的客人,是他的上級或者直接左右他利益的長者。面對著惶恐地站在我面前的父親,我還能說些什麼?

就這樣,我把想和父親交流的一肚子話,又帶回了部隊,仍舊用寫信的方式和父親進行真誠的對話。

雖然父親在和我的通信中,把他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但是直到今天,當他站在我面前的時候,眼神仍舊是那樣謹慎而慌亂,只要我們面對面,就似乎沒有任何話可說。看來父親這一生,不會從信紙的背後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