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人一提起母親就感到頭痛。他們說:“老姜活著的時候,他老婆挺好的一個人。老姜一死,他老婆就變成了潑婦,這事真是蹊蹺。”他們說的老姜,是我父親。
由於母親的名聲不好,我的兩個姐姐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卻找不到好婆家。村裡人說:“潑婦的女兒,將來肯定還是個潑婦,娶了她,整天冒煙噴火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那時候我還小,還在讀初中,還不懂談婚論嫁的事,對村裡人的閑言碎語也不在乎。我的兩個姐姐卻很在乎。特別是我二姐,對母親非常不滿,說起話來像刀子似的。
二姐說:“咱媽太不像話了,罵街上癮,我的臉都讓她給丟盡了。”
大姐嘆了一口氣說:“別這樣說媽,她也不容易。”
我不明白大姐為啥要說母親也不容易,我看她挺容易的。不管是誰,要是惹了她,她一掄腳就上了房,站在房頂上破口大罵。母親罵街的本領村裡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唱歌似的,能從夕陽西下一直罵到滿天繁星。
母親的開場白總是這樣:“你讓狗屎糊住了眼睛啊,欺負我一個寡婦人家……”
村裡的孩子真就把它編成了一首歌,到處傳唱。
每次聽到這首歌,我都低著頭不敢抬起來,恨不得找個石縫鑽進去。
那時候村子裡偷盜成風,但在我的記憶裡,我們家連續多年,連一根雞毛和一片菜葉也沒有丟過。
二姐每次對母親口出怨言,大姐總要說一句:“別這樣說媽,她也不容易。”
後來我才知道,大姐為啥要這樣說。
大姐的長相還是可以的,莊稼活兒也幹得好。生產隊長是個好色鬼,喜歡跟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動手動腳。他看上了我大姐,對她說,過幾天就要評工分了,你依了我,我讓你掙最高工分,說完就動起了手腳。大姐沒有依他,紅著臉,喘著粗氣跑回了家。
過了幾天,果然評工分了,大姐是女社員裡工分最低的。母親覺得奇怪,追問隊長,隊長說大姐的思想不好,不服從領導。母親回到家裡追問大姐為啥不服從領導,大姐把隊長調戲她的事情說了。母親聽完立刻就爆炸了。她先是站在房頂上噴了幾臉盆唾沫星子,然後又闖進隊長家裡。很快,大姐的工分就跳到了最高點。
這些事,都是村裡人跟我說的,他們還活靈活現向我描述了母親闖進隊長家門的情景。
他們說:“你媽脫掉了自己的上衣,躺到隊長家的炕頭上,對隊長說,要欺負你就欺負我,離我女兒遠一點。”
他們還笑嘻嘻地說:“你媽走了以後,隊長老婆像個瘋子似的,把隊長的驢臉抓出了好幾道血印子。”
從那時開始,母親的名聲就徹底壞掉了。母親索性破罐子破摔,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潑婦。
二姐的親事被退掉的那天晚上。她跟母親之間爆發了一場戰爭。她關緊了家門,跟母親大吵大鬧。母親一聲不吭。二姐吵累了,趴在桌子上抽泣,這時母親才開始說話。
母親說:“我要是不變成潑婦,我們這一家人可怎麼活下去啊。”
大姐哭了。母親哭了。我也哭了。二姐哭得更厲害了。先是無聲地哭,之後是小聲哭,最後是放聲大哭。我們流了很多很多淚水。我們在淚水中漂浮起來,搖搖晃晃,就像是坐在一條小船上一樣。
那一天,我們全家人都把自己的淚水哭乾了。以後不管遇到怎樣的傷心事,誰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