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3歲的時候,他剛剛出世。

她在大人們的帶領下去醫院探望他。在一堆歡天喜地的說說笑笑的人群中拼命地擠呀擠,終於擠到嬰兒床邊。

她看見一隻醜陋的小動物。

她瞪著他。

醜,真醜。紅紅皺皺的皮膚,尖尖小小的腦袋,稀稀疏疏的幾縷頭髮。他緊緊地閉著雙眼,正在張開無牙的小口大聲地啼哭。媽媽笑逐顏開地抱起他哄他,餵他吃奶。

她想伸手去摸摸他。大人們扯開她。別動小弟弟,他可是吳家的長孫,寶著呢。

大她八年的小姨氣她,呵呵,弟弟來了,再也沒有人疼你了。誰叫你不是男孩兒。

她扃扁嘴唇,想哭。真的,這些日子,大人們都不理她了。個個都把重心放到吳家長孫的身上去了。

她忽然間恨起這隻醜陋的小東西來。趁大人們不注意,她抓起他的一隻小腳丫,狠狠地就咬了一口。

他驚天動地的號哭起來。

大人們奔過來,怎麼了怎麼了?

她放開他,一臉無辜地看著大人,不知道呀,弟弟可能餓了。晚上奶奶幫弟弟洗澡的時候,還是發現了弟弟腳板上的幾隻尖尖的牙齒印。她被重重地打了一棍。她認定是弟弟的到來讓她失寵。她躲在陽台上傷心地哭了很久。

為了這件事,她在弟弟小的時候,一直都不肯抱他。

弟弟3歲的時候,她已經6歲。她上了學前班,會畫好看的圖畫,會照著童話書講許多好聽的故事。弟弟視她為偶像。整天扯她衣尾,哪都跟著她。

她頗為洋洋自得。雖然弟弟長大後像媽媽,比她漂亮。大人們只寵他。但她卻很開心,將這小尾巴支使得團團轉。

弟弟要聽她講故事。好,你去問媽媽要兩塊餅乾。

弟弟要她畫畫。好,你把爸爸給你買的粉紅色的電話機玩具刨筆刀給我用。

弟弟樂顛樂顛地聽她是命。一切好玩的好吃的都捧到她面前。她威風凜凜地帶著弟弟下院子裡面玩。小朋友們都愛聽她的。因為她膽子大,鬼點子又多。玩官兵捉強盜,她永遠是官兵,弟弟是強盜。玩過家家,她是武則天,弟弟是太監。但她是不肯給別人欺負弟弟的。高年級的大孩子想搶弟弟手上的棉花糖,弟弟一哭,她衝上去,抱著比她高大的大孩子張口就咬。別忘記,她從小長了一口尖尖的四環素牙,咬人可厲害了。從此,誰都怕她。誰都不敢再欺負她們姐弟倆。

一年暑假,潯江發大水。大人們都去抗洪救災去了。爸媽命令她待在家裡乖乖地帶好弟弟。那個下午,動畫片看完了,小人書翻完了,畫畫沒勁了,餅乾吃完了,家裡沒有東西好玩了。她很想偷偷地跑到江邊去看大水。弟弟哭著,死活不肯自己留在家裡。她沒辦法,恐嚇他,不許告訴爸爸媽媽哦,你敢說出來,以後一輩子都不理你,把你賣給收垃圾的。弟弟拼命地點頭。

她牽著弟弟的手,飛快地往江邊跑去。

江水黃黃的,漲上高高的河堤。青青的草木都被浸得面目全非。遠處一些矮矮的房屋都給淹了。很多人站在河堤上指指點點。她興奮極了,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把弟弟給弄丟了。她害怕起來,急得淚眼汪汪。

她在河堤上走來走去,帶著哭腔大聲地呼喊弟弟的名字。姐姐……她聽見一聲怯生生的呼喚。她轉身,看見弟弟爬上了一棵小樹,蹲在枝節上,髒乎乎的小臉上掛滿串串淚水。

她急忙跑過去,抱弟弟下來,又高興又生氣。她心虛地斥責他,不是叫你拉緊姐的手嗎?丟了怎麼辦?你嚇死姐姐了!罵著罵著,她自己哇的一聲就先哭起來了。

她背著哭累了睡著了的弟弟回家。

也許是被嚇著了,弟弟當晚發了高燒。她老老實實地向大人承認了錯誤。大人罰她當晚跪陽台上,不給吃飯。

她心甘情願地跪在水泥地上,抬頭仰望星光璀璨的夜空,小小心靈裡充滿對弟弟的道歉。她祈求神,不要再嚇到弟弟,要怪怪她吧,祈求弟弟的病快快好起來,祈求弟弟一生平安。

那個晚上,她現在想起來,其實她一直是很愛弟弟的。如果那天真的丟了弟弟,如果弟弟的病不好,她是很傷心難過的。

暑假過完,弟弟也背上書包,跟著她回學校上課了。

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媽媽笑吟吟地問她們姐弟倆,長大後的理想是什麼?

她快快舉手,驕傲地回答,我長大後當作家,寫好多好看的小人書。

弟弟眨巴著比她還要大的黑眼睛,問她,姐姐,是不是寫給我看啊?

她笑嘻嘻地說,是啊。

弟弟於是嚴肅認真地大聲地宣布,我長大後要做賣燒餅的!因為姐姐愛吃燒餅。

啊?爸爸媽媽目瞪口呆,面面相覷,痛心極了。

她哈哈哈地笑起來,摸摸弟弟的小光頭,感動得當場表示明天替弟弟去教室打掃衛生。

快樂的童年時光啊,她有時候回憶起那些天真的遊戲,一個人笑了又笑。

弟弟一天天地長大,朋友越來越多,不再整天地跟她玩了。她和弟弟不知什麼時候有了爭吵和戰爭。有段日子,他們之間很少互相理會。

後來,她先離家到省城讀書,一年只有兩次假期回來。再後來,弟弟走得更遠,考到北京讀書去了。放假也很少回來,和同學遊遍大江南北。

這時候,她和弟弟的感情又好起來。弟弟開始給她寫信。在信裡和她談金庸的小說人物,吹噓他在學校裡的球隊當隊長,他們隊的球賽多麼精彩。告訴她高中時候暗戀的女孩子長得像孟庭葦,現在沒了音信真惆悵。而學校裡喜歡他的女孩子很多,他有本事讓她們都叫他大哥,在他踢球的時候自發地組織成啦啦隊為他喝彩。北方下大雪的時候,他給她寄堆雪人的照片,還有秋天的香山紅葉。無論什麼節假日,一律給她寄精美的賀卡。放寒假回來,給她和媽媽買一模一樣的皮手套。

她工作第一個月的工資,給父母買了滋補口服液,給他買了一套阿迪拉斯的運動套裝,一打足球襪。他收到衣物,笑哈哈地說他們宿舍的同學們羨慕得眼紅,一個勁地誇他有個好姐姐。

他畢業了,留在京城工作,勤奮努力,在試用期第一個月便完成公司三年以來最大的一單任務額,馬上得到獎金獎勵。

他打電話回家報喜,一家人都很興奮。

他在電話裡問她,姐,你想要什麼?

她一呆,突然記起,他有很久沒有當面叫她姐姐了。

她喜悅地流下眼淚,哽咽說,弟弟,姐姐什麼都有,你有空就飛回來,我們再一起去吃福記火鍋吧。

過年的時候,年三十晚上,他才風塵僕僕地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趕回家。懷揣兩瓶子二鍋頭給父親,為媽媽帶回一件皮衣,特別地為她帶回幾套著名作家親筆簽名的作品。他自己的行李那麼少,禮物卻那麼多那麼重。吃年夜飯的時候,她忽然發現,弟弟真的長大成熟了。比她高10公分的他,可以和父親臉紅耳赤地大聲猜拳大口喝酒了,會體貼地幫媽媽下廚洗碗了,懂得在和她上街的時候,很有紳士風度地照顧她了。

喝了一點兒酒的他,在眉飛色舞地談他的工作計劃和人生規劃。發誓說要在30歲前成立自己的公司,賺很多很多的錢,讓一家人都能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

她微笑著坐在他對面,聽他放開喉嚨唱別安樂隊的《海闊天空》。認真地想,這個笑容明亮燦爛,舉止豪放爽朗的男孩子,就是她的弟弟嗎?是當年那一團小小醜陋的嬰兒嗎?是曾經扯她衣尾視她為偶像到處跟隨她玩的小男孩兒嗎?是曾經和她吵架打架怒目相向的叛逆少年嗎?還是給她寫了無數封信寄過無數賀卡的大學生呢?她驕傲地想,是的是的,是他,一個已經長大成熟的優秀大男孩兒!

親愛的弟弟,姐姐現在已經有兩年沒有和你見面了。你在遙遠的他鄉一切都好嗎?身邊是否已有了一個像孟庭葦那麼清純的女朋友?姐姐知道你工作很辛苦很努力,希望你會自己照顧好自己,別老喝那麼多酒,抽那麼多煙。

姐姐很想念你。

你還記得小時候你的理想嗎?姐姐沒有食言,終於給你寫了許多故事看。雖然這些文字也許還不能登大雅之堂。感謝你,慷慨大方地支援姐姐買了一部電腦。姐姐現在每天利用它一邊敲打文字,一邊想像著有一天給你捧上一本書的美夢。我希望你不要忘記了你小時候說過的話。因為我真的盼望,有一天能吃到你親手做給姐姐吃的燒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