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個在魯西大平原上跑來跑去的小孩能夠很久地在膠東半島這個國內外知名的美麗城市說起“往事如煙”的時候,往事真正如煙靄一般地遙遠了。

縹緲的盡管縹緲,記憶也不盡美好,但記憶深處一定有震撼自己心靈的力量。

我曾經發過毒誓:如果我長到哥哥那麼大,一定狠狠地教訓他一下,不打個半死才怪。那時憋了一肚子的氣,無處宣泄,常發作在不相干的石頭、瓦片上。好多年以後,那個“冤大仇深”的人殘暴地折磨無知的情景猶歷歷在目,想來不覺可笑;但我那麼無情地詛咒情同手足的同胞哥哥,令我人生歲月中背上了一份重重的感情債。

盡管父母總是把愛盡量均勻地分給我們倆,周圍的人們總對我讚不絕口,提起我學習棒,為村裡爭了光,一位老爺爺捋著他的鬍子笑呵呵地道:家西老爺爺墳上冒青煙哩!我自鳴得意,便有些看不起哥哥,他太呆頭呆腦,太實在,不會說話。於是,仗有時打得就很兇。

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盛夏雷雨夜裡,我才深深體會到哥哥是多麼好的一個靠山,一個支柱,一個感情的港灣。

我7歲,哥10歲,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候。一天,我倆興沖沖從外公家出來,天還早,一路上捉蟲逮蝶,爬樹打坷垃仗,玩得個不亦樂乎。不知不覺天黑了下來,哥倆才著起急來,沒了興趣,悶聲趕路。心裡後悔沒聽姥爺的話,“路上莫玩”,沒聽媽的話,“晚了就住下”,沒……

“六月的天,孩子的臉。”一時竟狂風大作,下起雨來,不大會兒,哥倆衣服全濕了,深一腳淺一腳地,狼狽極了。

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我緊緊地抓住哥的手。路泥濘,乾脆脫了鞋。又是風,又是雨,瘦小的我感到又累又餓,又沒有什麼希望(比如爹來接我們),不禁大哭起來。

“哭什麼?沒出息!男子漢大丈夫……”

我的淚更歡了。

一道閃電,哥蹲下身,說:“我背你。”

哭泣的男子漢在背上明顯感到哥更艱難地掙扎著。粗粗的喘氣聲。我剛要下來,哥“哎喲”一聲,摔倒了。

帶著一身泥水爬起來,一道閃電,我看見哥抱著他的腳,沾滿血泥的手,血肉模糊的腳。

路上無人,也看不見燈光。哥試探著站起來,又一屁股摔倒在地。他顫抖著對哭成淚人的我說:“好弟弟,你先回家喊爹來。”

一向膽小的我,突然來了勇氣,拔腿就走。

曾回了一下頭,恰一道閃電,可憐的哥哥蒼白的臉正痛苦地抽搐,突然停止,嫣然一笑,說了句什麼。

淚水又湧上來,我一咬牙,發足狂奔起來。

連磕帶爬地,不知過了多久,父親終於不放心,從家裡趕來,我覺得要死了,帶著哭腔說了句“快去接哥,他踩玻璃了”,就癱坐地上。

據父親後來講,哥見了他,突然委屈地大哭起來。我不知道父親見了我怎樣心如刀絞,只聽哥後來講,本以為父親是斥責他,沒有帶好弟弟,不料父親心一軟,自己也掉下淚來。

聽哥哥說這事的時候,我總不禁鼻子一酸。

那天父子三人淚流在了一起,我想。

也是從那天起,我真正體會到手足之情。我漸漸懂得我的恩惠好多都直接來自哥的疼愛和呵護。多少次,好吃的東西都讓我佔先、佔多甚至獨享,樸實的哥毫無怨言;多少次一塊兒做錯了事,憨厚的哥總成了擋箭的靶子,盡管都是我這個淘氣包搗的鬼;多少次家裡一攤子活兒令聰明的弟弟一籌莫展,勤懇的哥總能不緊不慢地理出頭緒;甚至多少次狗急貓叫、雞飛蛋打的局面令機靈的弟弟只有哭的份,悶聲悶氣的哥總能不慌不慢地穩定局勢。

突然覺得哥像一位元帥,運籌帷幄,恣意東西,大智若愚,指揮若定。

時間稀薄了許多回憶中的東西,然而關於哥哥的一切卻堅強地扎根在心靈原野中,愈加清晰起來。《你在他鄉還好嗎?》唱了多少遍,每一遍都唱出“生命的源泉”,淚光中浮現出哥哥的蒼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