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教室裡,透過大大的玻璃窗看漸漸暖起來的日子在陽光下舒展,綿長。北國的春天,4月末,天地間還漫天飛舞著楊花,雪白、輕盈,在眼前輕輕地掠過,留下一片朦朧。詩一般的季節讓人產生詩一般的夢,然而,夢裡夢外我仍只是一個人,邁著不變的腳步,平靜地踏過寂寞,踏過繁華。
總是記得,曾經無數個春日裡,那落英繽紛的熟悉的小徑上,母親與我兩個人,手拉著手,一邊談笑一邊慢慢走著;風一起,粉白色的紅葉李的花瓣就踏著絕美的舞步翩躚而下,縈繞在母親的指尖,縈繞在我的發梢,縈繞在母親和我之間……那是我記憶中最美的時刻,是我在一個人的日子裡常回的夢境;談笑的內容,要走向何方,都已模糊,我不記得,也不必記得,只希望那一條小路可以一直延長,綿延到遠方,我們就那樣,默默地走下去,有柔風,有白雲,有母親在我身旁,傾聽我快樂和感恩的心。
小時候,看到書裡把家比作港灣,我不解,問母親為什麼,為什麼我看不出來我的家和那個叫港灣的地方有什麼相似之處呢?母親笑了,她說,因為船航行得再遠,最終也要回到港灣;一個人走得再遠,也總有一天要回家的呀。家,是我們每個人的歸宿,是給我們安全感的地方啊。見我仍是不解,她又說,就像靜靜無論長多大,都是媽媽的女兒,媽媽會永遠在你身邊,會永遠愛你,保護你,是不是?我點點頭,依偎在母親懷裡,母親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全部的依賴。
看過母親為我寫的“寶寶日記”,第一頁踏著我的小腳印,那個小小的腳印落在紙上,也踏進了母親心裡。從此,我的一生就再也走不出她的愛與關懷。那一道道清晰的紋路則如同紐帶,今生讓我們骨肉相連。那一頁頁的文字帶著我重塑成長的足跡,一筆一畫,寫滿了我逝去的歲月,蘸滿了母親的牽掛。
母親疼我,向來是出了名的,我小時候她因為工作忙無法照顧我,只能將我放在一個小鎮上開中藥房的姥姥家。聽姥姥說,母親那時常常半夜一個人騎幾個小時車回到小鎮上,叫開門看我一眼,抱抱我,又緊接著得趕回去上班。徹夜不眠地奔波只為看一眼睡夢中的我,姥姥亦是不解。母親說她只是躺在床上就開始想我,有時想著想著就怎麼也記不起我的樣子,於是再也無法入睡,慌慌張張地趕到姥姥家,及至看到我,心裡才覺得踏實了。那種想念的焦慮,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就足夠。直到小學四年級以前的日子裡,大多數時間,我與母親是不在一處的,只有逢年過節或到寒暑假時,我才回家,才得以與母親在一起。每到那些日子,母親總是時時將我帶在身邊,她待我,在我現在看來,甚至是有些孩子氣的。閑暇時,讓我坐在她懷中,把我的頭髮散開,然後細細地編著各式辮子,編好,讓我看一看,然後又拆了,梳平,再換一種。最後,問我覺得哪一種最好看。我總是笑著輕輕地說,隨便,都好。”她就撇撇嘴,然後微笑著給我梳好她認為最好看的那種辮子。一邊梳一邊問我,“靜靜,姥姥平時都給你梳什麼樣的辮子呢?”“姥姥做的飯你愛吃嗎?”“姥姥是不是管你管得很嚴啊?”“她讓你出去玩嗎?”我知道,她有那麼多的顧慮,那麼多的放不下,所以,盡管姥姥管得很嚴,盡管我從來不被允許和別的小朋友們一起玩,盡管我每一個細小的言語和行為都要符合她的要求,盡管我常常為此有滿心的委屈,我知道,我不能對母親說,不能,我總是笑著告訴她,一切都好。
然而,我還是個會不小心讓她擔心的孩子。那時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奶奶過生日,一家人都回去給她老人家祝壽。姑父的車停在門口,中午吃過飯的時候,剛學會開車的二叔突然心血來潮問姑父要了鑰匙要去試試手。我當時也興沖沖地和他上車,要他帶我去玩。可是,車剛上路,就出了事。二叔倒車時沒倒正,向前開時眼見著就要撞著路右邊的樹上,他猛然向左打了幾把方向,左邊是一個長滿了蒿草的大溝,我只覺得天翻地覆地顛簸,然後腦子裡就是一片空白。再睜開眼時,眼前是一片昏黃,漫天的黃土。我掙扎著要起來,卻只覺得左腳被什麼東西死死地壓住,無法抽出。我叫了一聲“媽媽”,聲音已是出不來,正在我陷入絕望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從坡上不顧一切地跑下來。十幾米的深坑,她是那麼跌跌撞撞地往下衝,我看不清,但知道,那是母親。那一瞬間,我只覺得混沌的世界一片清明,她是一切的希望與安慰。她跑到我身邊,見我的左腳壓在翻倒的車輪胎下,於是抱著我用盡氣力把我往出拽,然而,只是徒然。她又放下我,用手試圖創掉我腳下的黃土,我只覺得她那時仿佛已是失掉意識了,不顧一切了。直到爸爸、姑父他們隨後趕來,用鋤頭把我腳下的土弄走,將我抱出來,母親摟著我,才仿佛如夢初醒般地開始大哭。也許是母親的真情感動了上天吧。我的腳壓在車下居然沒有事。連醫生也覺得不可思議。那樣一場車禍中我除了臉上,身上有被蒿草葉劃破的幾處傷痕,竟安然無恙。事後,母親又很孩子氣地將我的腳得以安全的原因歸為她買的鞋質量好。“你看,多虧了媽媽給你買的鞋吧,你當初還嫌不好看呢。”她點點我的鼻尖撇撇嘴說。然而,那以後很長時間,除非爸爸開車,她再也不許我坐車了,她只是在我面前孩子氣般地輕鬆。可是,我看到了她的驚恐,我知道,對這件事,她是多麼的後怕。後來聽爸爸他們說,那天,他們一屋子人眼睜睜地看著車從坡上一路翻滾下去,都已經呆掉了;及至車已到溝底,有那麼幾秒鐘,他們仍是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站著,不知所措。突然,母親飛跑了出去,這時,大家才清醒過來,跟著往出跑。我看著母親,她只是平靜地微笑著,眼睛裡亮亮的。我說,媽媽,你是聽到我叫你了嗎?她點點頭說,是,媽媽聽到了。我聽了,傻傻地笑著,笑得一臉幸福,卻不曾記得,自己那天已經失聲的嗓子無力呼出的“媽媽”二字,母親怎麼可能聽見,但她依然來了,來到我身邊了,她依然說自己聽見了,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心靈感應吧。
小學四年級以後,我搬回家長住了。母親有著孩子氣的一面卻決不表示她對我的要求不嚴格。她也是姥姥帶大的,當初受到的嚴厲要求如今已成了她的習慣,她將這些習慣亦同樣要求於我,”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可以總是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許多時候,我們都要學會忍受。剛開始,也許你會覺得痛苦,但以後的更多的日子裡,它會讓你更釋然地面對生活。”母親說。現在,我已體會到她的用心,在我還小的時候,就磨光了我的棱角,培養了我的順從,避免我長大後與他人相處時可能的衝突。這也許是從姥姥到母親一套特有的處世哲學吧。
母親的嚴格是對於我的為人處世,她常說:“一個人只有心存大善,老天才會福澤你。”而在學習上,她對我向來沒有過高的要求,也從來是站住平等的立場與我溝通交流。她把自己當作我的朋友、知己,聽我傾訴,為我解憂。一直以來,我都是個有些脆弱,有些自卑的孩子,做什麼都缺乏自信。然而,母親對我所做的一切總是表示滿意。在我高三最後的那段日子裡,身體原本就不好再加上學習的負擔,幾次要到醫院靠打能量合劑來維持體力。我躺在床上,掛著點滴,母親看著我,嘆口氣說,”我一想到給你打能量就覺得自己好殘忍,女兒都那麼疲憊了,我居然不讓她休息,反而給她打針讓她繼續振作。有時,看到自己給你生命卻不能掌握你人生中將承受的痛苦,我就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母親是多麼的不盡責啊。”我看著她臉上的心痛,看著她眉宇間淡淡的憂傷,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充滿了,幸福、知足,也帶著微微的脹痛。母親,能生為您的女兒,我更有何求?十幾年的歲月中,讓您為我一日日操勞,一次次牽掛,這份恩情已不知如何來報,又怎忍得讓您自責?
母親總是說,我是她的女兒,因此,她對於我,只是期待我可以幸福的,我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就是她全部的期待與盼望。對於學習、高考、上大學,她只是任我自己來,不論結果,一切盡力就好。其實我知道,母親只是不願給我任何壓力,因為她知道我是一個不自信的孩子,她用一種近乎放任的態度把最大的信任給了我,讓我得以在這種無言的鼓勵中一天天的成長。
18歲,一個百般滋味交織在一起的年齡。那是個壯大的夏天,那個夏天,我踏上北上的列車,一個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我人生一段新的旅程。是分別,是獨立,是有太多事該靠自己。最初的半年,難免有些不適應,我如此,母親亦如此。那半年中,“北京”兩個字,成了母親心頭解不開的結。她關註著這座遠方城市的一切,新聞,天氣,物價……許多時候我一個人走在校園靜靜的小路上,冬日的風刮過臉頰,冰冷徹骨,我卻不覺,只是猛然想到,遠方的家裡是否又正忐忑著一顆牽掛的心。等到寒假回家的日子,第一次久別重逢,過分的喜悅卻只化為彼此淡淡的相視一笑。沒有過多要說的話,早已在電話裡,信裡都說了。我們只是一日一日形影不離地待在一起,我憶起小時候母親說過的那關於家和港灣的比喻。是啊,只有與母親在一起,我才可以讓自己的心好好休息,才可以享受這異常的安逸與平靜。母親,就是我的港灣,我的歸宿,我的溫暖與幸福的源泉。
暮春時節,我走在清朗朗的陽光下,看到校園裡那幾株僅有的紅葉李已開了花,花期比家鄉晚了幾周,卻是不變的美麗、輕盈。馥鬱的馨香彌漫起每個人心中的夢。我看到許多的小孩子被父母牽著,仰著明媚的臉走在暮春的小徑上。每當此時,我總會不由自主伸開自己的手,恍惚中,掌心就會流過一股暖意,我仿佛看到母親那張熟悉的面孔,嘴角的微笑,眼中的憐愛。母親,女兒已經長大了,已經可以不再讓您擔心了。春天已走到尾聲,而我們還有一段很長的路可以攜手走過。芳華逝去亦有綠蔭彌補。但顧四季,只因有您,寒冷不再、淒清不再,徜徉在您愛的港灣裡,一切只是美好,完美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