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犯人”到繼父的寶貝

父親的概念,一度跟痛苦絕望聯繫在一起。

在那個偏僻的小村子,我的無憂無慮的童年。就因父親的突然入獄而告終結。那年,我才4歲,眼睜睜看著父親在家裡被警察帶走。他腳步踉蹌面色蒼白,回頭看著我和僅僅1歲的弟弟,滿臉是淚。

家裡已經是山崩地裂,母親摟著我們,蹲在門檻邊痛哭失聲。父親因誤傷他人被判刑8年,從此我和弟弟的生活變得暗無天日,受盡了村裡孩子的白眼和謾罵。“小犯人”成了我們的綽號。在學校我們被孤立。回家的路上又常遭到偷襲,被一些野孩子打得鼻青臉腫——趴在滲透著青草味的泥土裡,我哭著大喊,爸爸,快回來啊!

3年過去了,我們漸漸習慣了沒有父親的生活,甚至忘記了父親的模樣,他卻突然回來了,是被人用擔架抬到自家炕上的。在例行的體檢中,父親被檢查出“肝癌晚期”,回家作最後的團聚。不久,這個病入膏肓的男人撒手西去,撇下了悲痛欲絕的母親和懵懂無知的我們。白天,母親強打精神下地幹活兒,給我們姐弟做飯洗衣,晚上卻精神恍惚,縮在那間年久失修、透風漏雨的舊房子裡,整夜發呆。

父親去世後一年,有人替同村的張福朋上我家提親,經不住三番五次的勸說,也為了讓我和弟弟有個照應,母親答應了這門親事。

於是,母親選了個好日子,就帶著我和弟弟搬出了即將倒塌的舊房,住進了張家。

張福朋是老光棍了,這個強壯、高個子的男人,從小就是孤兒,成人後也不善與人交往,憨厚到有些木訥,一直找不著媳婦。結婚那天,他穿得很光鮮,看見我們就嘿嘿地笑,看見母親就把頭低下,靦腆得像個大姑娘。

我們看他紅著臉傻笑,覺得很有意思,也朝他身上丟花生和瓜子,跟旁人一樣起哄。

真正開始一起生活,母親和我們都感到了久違的幸福。繼父多年孤獨,特別珍惜這個新家,體貼母親,疼愛我們,甚至超過了我們的生父。

一次我被人欺負,額頭還破了個小口子。繼父扛著鋤頭回來,看見我嘟著嘴巴,就故意裝木頭人,直著腿和胳膊走路,逗得我哈哈大笑。還有一次,淘氣的弟弟爬到鄰居家的果樹上找果子吃,還是繼父給火冒三丈的鄰居賠禮道歉。弟弟怕挨打,躲到母親身後,繼父卻樂呵呵地說:“下次想吃果子,我給你們弄去。別再拿別人的東西,那樣不好。”

繼父從不打罵我們,而且有好吃的,準會給我們留著。我和弟弟漸漸忘記了喪父的不幸,每天背著小書包,昂首挺胸地去上學。繼父刷新了父親的定義,重新給了我們幸福時光。繼父成了我們惟一的親人。兩年一晃而過。那天,我正在教室上課,突然被班主任招呼出去,沈著臉讓我趕快回家。我心跳加速,飛快地跑回家,在門邊就聽到繼父壓抑的哭聲。

母親去世了!上午她在田裡突然暈倒,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就咽了氣,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我撲上去抱著媽媽,摸著她不復溫暖的臉龐,被一種天塌地陷的恐懼和絕望包裹著,不由放聲痛哭。

母親走了,我和7歲的弟弟該如何面對以後的生活?繼父還會要我們嗎?不知道哭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我已經被抱到了床上。繼父紅腫著眼睛,守在我身邊——他神色憔悴,一下子仿佛蒼老了許多。

料理完母親的後事,繼父習慣沈默,我和弟弟也變得小心翼翼,看著繼父的臉色生活,害怕有一點點過失就會被遺棄。繼父很快發覺了我們的變化。一天吃完晚飯,擱下碗筷,他看著我和弟弟認真地說:“孩子,你們的爸媽走了,我就是你們的爸爸。我們一直是一家人,我不會不管你們的。”弟弟哇地哭了。繼父一邊用粗糙的大手給弟弟擦眼淚,一邊盡量輕柔地說:“你們只管好好學習,別的我來想辦法。”

我拉著弟弟,淚流滿面地跪在了繼父的面前。繼父一把將我們緊緊摟進懷裡。

以前,都是母親照顧我們的飲食起居,現在都由這個大男人負責。每天繼父起早貪黑,忙裡忙外,要給我們準備三餐飯,還得去地裡忙活,完了去附近的集市賣菜。他給我們準備飯菜很精心,自己卻只帶個冷饅頭,就著老鹹菜和涼水填飽肚子。

傍晚收攤回家,繼父還得幫我和弟弟洗衣服,包括縫扣子、補襪子,我有時想幫忙,他大手一揮:“去,寫作業!”晚8點繼父還要趕到鄰村的鐵器加工廠打晚班,10點多才能回家。以前他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我和弟弟的學費成了他最大的開支,他不得不拼命幹活兒。我和弟弟也很懂事,成績都是名列前茅,繼父一拿到成績單就呵呵地笑。

那晚剛下過大雨,沒有月亮,一顆星星都不亮,繼父一直沒有回來。我和弟弟都不肯睡,倚在大門口,打著手電筒,射向他回來的小路,苦巴巴地等著。

時間拖泥帶水,走得特別慢……

“爸回來了!”弟弟突然高呼,飛一般地奔了過去。是繼父,他正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衣服沾滿泥漿,破了的膝蓋還有鮮血滲出。我心裡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繼父進了屋,弟弟端來了溫水,我邊擦拭他膝蓋上的傷口,邊輕輕呵氣。弟弟問:“疼嗎?”繼父搖頭,感慨地說:“前些年也掉到山溝裡過,回家孤孤單單的,傷口真疼。今天一點都不覺得,有兒女就是好哩。”

繼父說得輕描淡寫,卻讓我想哭。是為了我們,繼父才去鄰村打工,才會不顧天黑路滑急著趕回來……其實,我們是他的累贅,他卻讓我們感覺,我們對他是那麼重要。

委屈了你們讓我心疼

我和弟弟相繼升學,繼父從不短我們的吃穿和學費,自己卻長年累月穿粗布衣裳,吃乾飯醬菜。而且繼父一直形單影隻的,雖然有人提親,但女方都覺得我家負擔重,扭頭就走。

“這樣也好,省得新媽進了門,委屈了你們讓我心疼。”繼父笑得憨憨的:“咱們一家人不是挺好的嗎?”

有一次,我拿出一些節約的錢,買了幾隻香蕉帶給繼父。繼父捨不得吃,等我下周回來,他從櫃子裡拿了出來,說:你吃,我留著呢。香蕉皮已經皺了,枯了,滿是黑點。一抬頭,看見繼父鬢邊的白髮,那耀眼的白刺得我心疼……繼父咳嗽著又遞給我下周的生活費,全是零票。

“您總咳嗽?胃病呢?好點了嗎?”我問。繼父不以為然地說:“人老了,哪能沒病?”

看著他消瘦的背影,我特別內疚。如果不是長年勞累,繼父那麼健康的漢子,怎能……乾脆,不讀書了,為這個家減輕負擔。

那個周末,我鄭重其事地開了口,想放棄中考。正在清理農具的繼父停了手,堅定地搖頭:“不行!我不同意!”“爸爸,我可以賣菜,打工,掙錢供弟弟上學,也讓您輕閑下來。這些年,您太累了,都是我們拖累的啊。”

繼父垂下臉說:“我要是嫌你們拖累,早就嫌了。我也是孤兒,我知道沒爹沒媽的苦……聽爹的話,好好讀書,這就是最好的報答。”站在繼父面前,我久久無語。那年中考,我考上了市裡的一所中專,如今已經畢業,工作不錯,弟弟也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

繼父卻過早地衰老了,近20年啊,全憑幾畝田撫養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子女,這份胸懷,這份艱辛,村人皆知。隔壁的老奶奶就說:“你爸怕是上輩子欠了你們姐弟倆的債,你們今生可要當牛做馬地來償還啊!”

繼父聽了還是一笑:“孩子們是我的福星呢,人生在世,最怕活得沒有牽掛啊。”

命運對我和弟弟格外殘酷,童年就父母雙亡;命運卻又在補償我們,讓憨厚的繼父陪在我們身邊,用他堅實的臂膀,寬廣的胸懷,為我們姐弟撐起了一片無雨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