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是村裡嬌小俊秀的妹子。我們弟妹幾個和積勞成疾的爸媽是一張沈重的鐵犁,只哥哥一個人拖著。嫂子卻看上了我哥,要嫁到我們這個窮家來。村裡人勸嫂子,說嫂子肯定會被拖累死的。

嫂子出嫁那天,她的哭嫁歌唱得又多又好,親戚大多都被嫂子唱哭了。那時候兩角錢一碗米粉,嫂子竟然掙了三十四元三角的哭嫁利市錢。村裡的哭嫁女沒有誰能掙到嫂子的一半。

嫂子嫁來的第三天就是九月開學的日子。兩個姐姐讀初中,二哥三哥讀小學。家裡沒錢也沒值錢的東西,嫂子一分不留地拿出她的哭嫁錢,又拿出陪嫁的幾匹的確良藍布,為我們幾個一人縫制了一套新衣裳。還差些錢不夠,哥和嫂子就去擔柴賣,我們幾個也去,大大小小七個人排成一長溜兒。好多人替嫂子流淚,她是才過門三天的新媳婦呀!媽媽哭哩,把嫂子摟在懷裡,千言萬語只是一句話:“我的閨女喲。”

家鄉湄河是一條養人的河。嫂子讓我哥在河裡捕魚,她去圩上賣。清早晨霧未散,嫂子就在河邊望我哥的竹排,夜裡又挑一盞漁燈坐在排尾為我哥壯膽。每當捕到一隻值錢的鱉或一條河鰻,一家人都要高興許久。嫂子出奇地倔強,明日分娩,今天還挑一擔紅薯苗上嶺種紅薯,嫂子雖苦雖累卻沒病,祖宗保佑我嫂子不會倒下。

沒幾年,多病的媽媽就去世了。村裡有個習俗,在媽媽靈前焚一根竹筷,竹筷倒向誰,媽就最疼誰。我們一齊圍著竹筷跪,結果竹筷旋了一圈兒後,倒向了嫂子。媽媽心裡有桿秤,嫂子在媽媽心裡的分量比誰都重。嫂子哭著向媽媽磕了無數個響頭,那是一份沈甸甸的承諾。

冬去春來一晃十年,姐姐和哥哥得益於嫂子也得益於苦難,上了中專、大學。嫂子的青春年華也為我們耗盡了。嫂子老了,我們長大了。

我們不知怎樣稱呼我們的嫂子。村裡所有的嫂子沒人比得上我嫂子的零頭。嫂子像媽像姐,嫂子的生命和我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永遠不可能分開。

姐姐從衛校畢業出來工作的那年,有一天,姐姐回來,一進家門見嫂子的身影,就喊:“媽一”嫂子回頭看,姐姐才看清是嫂子。姐又喊:“嫂——”在這一瞬間,積聚在姐心頭多年的情感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姐姐緊緊地摟住嫂子叫:“媽嫂——”姐姐一連叫了幾聲“媽嫂”。姐姐說:“媽嫂,我畢業了,我工作了,就有錢了,您的苦日子也會到頭了。”嫂子笑著哭了,說:“我知道的。”

現在我們一家是村裡最幸福的一家。我們像敬重我們的父母一樣敬重我們的嫂子。作為回報,我們會使才三十多歲的嫂子不再受苦,我們保證。

村裡人現在才說嫂子有眼力。嫂子說:“那時,盡管很餓,但他們是村裡惟一不偷人家東西吃的一家人,他們的骨氣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