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一個普通的鄉村小學教師。一間教室,一塊黑板,一支粉筆,還有一個家庭,構成她生活的全部內容。

我很想對她唱一首歌,反反復復地唱:小時候,我以為你很美麗,領著一群小鳥飛來飛去……

我也很想成為她那樣的人。可惜,在我的願望即將實現的時候,她突然去世了。

非常難以理解,母親為什麼要離開鄉村的新鮮空氣,為什麼要離開她精心呵護的那一群小鳥,為什麼要離開她最牽掛的父親和我,以及我的兄弟姐妹。

母親離開了我們,我們卻離不開她。

父親特別傷心,傷心到了憤怒的程度,他覺得蒼天太不公平。

父親說,我又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老天爺憑啥要這樣對待我?

連續很多天,父親一直這樣說。他是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啊。

我比父親更傷心,世界上最愛我的人走了,我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孤兒。

父親也是愛我的,可是,父親的粗糙怎麼能跟母愛的細膩相比呢?

在我很小的時候,鄉村生活是很艱難的。種種的不如意,使父親變得很暴躁,常常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大發脾氣。母親卻不是這樣,她總是默默地承受。此外,她還有一種非凡的本領,能夠從漆黑的夜色裡看到黎明的霞光。她用霞光來撫慰父親,直到他的臉色豁然開朗。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父親的暴躁,其實是一種男人式的撒嬌,是一種發自靈魂的呼喚。他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渴望母愛的撫慰。

生活中有很多人,包括弱不禁風的女人,也包括虎背熊腰的男人,都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你說是不是?

母親離開我已經很多年了,但我永遠也忘不了她,她的音容笑貌,至今還時常在我眼前出現。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母親的眼睛。

母親的眼睛中有一種泉水般的清澈。這種清澈的目光,使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擁有過遊魚般的自由和歡樂。

母親經常跟我說起我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那時候我太小了,還不會走路嘛。我不是一個神童,肯定不會記得那麼小的時候發生的事,但母親一次又一次反復說起,使我不能不相信它真的發生過。肯定是真的,母親從不說謊,她也沒有理由為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我說謊。

有一天,母親看見我躺在土炕上睡著了,就悄悄鎖了門,出去了。一定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否則,母親絕不會把她幼小的兒子一個人扔在家裡。

按照母親的說法,在她回家之前,我就醒過來了。

我應該用虛構的方式,來填補母親回家前的那一段空白。

我睜開眼睛,把小腦袋轉來轉去,想看看母親在哪裡。我沒有看見母親,急得哭了起來。

我從土炕上爬起來,把小腦袋轉來轉去,想看看母親在哪裡。我沒有看見母親,急得又是一陣大哭。

我想尿尿,把小腦袋轉來轉去,想看看母親在哪裡。我沒有看見母親,只好自己尿了。尿液在土炕上洇開去,我感到小屁股底下有了一股水樣的溫熱。

我餓極了,把小腦袋轉來轉去,想看看母親在哪裡。我沒有看見母親,卻看見屁股下面有一條紅色的大鯉魚。我捉到了那條大鯉魚,一小塊一小塊,把它身上的肉撕下來,填到嘴裡吃掉。味道很好。

母親笑著說,她回到家裡,看見我把炕紙上的那條大鯉魚都吃掉了,手指甲裡塞滿了泥,嘴角上也是泥。

說到這裡,母親突然不說了。她凝神注視著我,她的目光裡有一種泉水的清澈。

母親常常這樣凝神注視著我。當我在學習上有了進步的時候,當我被評上三好學生的時候,或者,當我闖了禍的時候,母親都會這樣凝神注視著我。

我是在母親的注視中一天天長大的。

我上大學的那一年,離開家的前夕,母親最後一次跟我說起我小時候吃掉炕紙的事。她說,從那一天開始,她就知道,她的兒子長大以後會有出息。以前,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我並不知道她這樣說的真正寓意是什麼,直到大學畢業的那一年,我才真正懂得了她的良苦用心。

得到母親去世的噩耗,我匆匆忙忙同時也是心慌意亂地趕回了老家。

在母親的靈前,父親流著眼淚交給我一個日記本,說,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遺物。

那是一個空白的日記本。扉頁上有母親親筆寫下的一句話:兒子,你要在這本日記上,寫滿你一生的輝煌。

母親!

我跪在靈前,用一顆滴血的心,一聲聲地呼喚著她。

我知道,母親留給我的,不是一本空白的日記,而是一雙眼睛。

我知道,在這世界上,只有母親的眼睛,才能真正注視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