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時候,天空飄著絮絮下落的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行色匆匆的行人身上,也落在了我的心頭。做為一個已生活了很久也熟知著這大千世界方方面面的人,我似乎全然沒在乎這冬日裡最後的一次雪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那熟悉而有些瘦小前傾的身影,陷入了深深的沈思之中……

二十多年前,我與他相繼來到了這個家。他做著哥哥的角色,我則扮演著小弟。我倆童年的時光是伴著泥巴與豬草過來的。那是20世紀70年代的後半期剛剛撥亂反正後的人們,神色依舊殘存著“四人幫”時的緊張與不安,生怕哪天又再出一夥革命再革命的階級敵人,所以大都老實、本分。農村的生活還是那樣清淡無味,農民的生活還是那樣饑一頓飽一頓,沒有固定的來源與衣食保障,大都只能靠著自個家那幾畝田地過日子。為了接濟生活,母親便養了幾隻雞與一頭豬,做為生活開支的少許來源。記得沒上學前,我倆每日的必修課就是一人一籠的豬草。在地裡,我們爭著搶著比賽著,幹完活後,那才是我們最自由也最快樂的時光,沒有大人管,哥哥就領著我瘋了一樣的滿村子跑,沒有目標,沒有時間。跑累了,我們就用黃土和成泥巴去玩泥人,我沒有超乎尋常的想像力,好像那時他的思維卻格外活躍,他能在三五分鐘內就捏出好看逼真且耐看的各色動物的頭像來,所以每每在我哭得淚流滿面的時候,他總能出其不意地從身後拿出一塊泥捏的動物,來哄我,後來上了小學,我依然喜歡著他曾泥捏的動物。多年以後,我總還是時時記起那時的情景,也許自幼生在黃土高原,所以便也自然不自然地與這黃土泥巴結下了不解之緣。童年的故事有許許多多,是回憶,也是淡忘……

看著身邊的雪花依然在飄飄忽忽地,忽左忽右,溢曳著,能讓人體會到某種離別時的纏綿、淒楚。忽然間,那緩緩飄舞的雪花被一陳狂虐的西北風打得七零八落,轉眼間就沒了蹤跡,讓人覺得這一切有些突然’有些猝不及防,心頭驟然間也不免黯然起來。

記得從出生時我就身體瘦弱,單薄,也因為先天不足的缺陷,時常在那所全村最小的學校裡受同學們的欺負,那時的他,身體雖說不上健壯,但卻不遺餘力地恪盡著一位大哥應盡的責任與義務。因為他的保護,為此我也避免了許多次的皮肉之苦,也因此我時常從心裡感激著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我的確膽小、怕事,也懦弱無能,他卻有股天生不服輸的強勁,拿他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打鐵先得自身硬”。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開始在我家院牆後的土牆上釘上了一層厚厚的廢紙,當時我對他的這種舉動一無所知,只不過很好奇,為什麼每每在放學後,他總要到後院去狠狠地擊打那釘在土牆上的廢紙?現在我才知道,那時他的擊打在現在的武校是門必修課,名曰:打千層紙。據說這種方法對於拳術的修煉是至關重要的。在我的印象中他也曾動員過我去練習,我跟從了他的主張,但幾日後就看到自己雙手背面拳骨的地方鮮血直流,看到血,我就害怕了,再也不去練所謂的什麼硬拳頭了,那年我10歲,他正好12歲。我的怯懦使他很憤怒,他因為我的怯弱,也為我的膽小,從那後就十二分地瞧不起我,是從眼裡,也是從骨裡。即使這樣,若我被人欺負了,他仍能在事後去找那些攻擊我的傢伙“報仇”,對他來說,不報仇是他的恥辱,也是褻瀆他的靈魂。後來不知是他的拳頭起了作用,還是正義得到了匡扶,那以後來惹我的痞子也越來越少,再也沒人無緣無故地干擾我小學時代正常的學習與生活。也因此,他在那個小小的學校裡有了“鐵拳”的美譽,據說曾有一個高年級的傢伙來挑逗他做一個公平的比賽,過程其實很簡單,就是看誰的拳頭硬,他們找來幾塊被丟棄在操場角落的青瓦來做比試的對象,那個高年級的一拳打碎了三塊,他則一聲不吭地壘起了十塊,應聲而落後剩下的只有一堆殘碎的瓦礫,據說當時周圍的學生都看得目瞪口呆。看來他是成功了,他的堅持一絲也沒白費。

上了中學以後,我的生活不知什麼時候便被金庸、梁羽生、古龍的“劍嘯情仇”湮沒了。那時他的學習卻格外的勤奮,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為此他的成績總能排在鎮中學的前幾名。有一次他曾無意中發現了我沈迷於武俠小說的事,便訓斥我,我卻不屑一顧,甚而將平時很少抬起的頭也揚了起來,這是一種心理上的抗爭,也是一種無知的表現。也就在這上中學的幾年中,我們兄弟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很平淡,也很直白,也許因為我對他不屑一顧的態度惹惱了他,總之,那時我們的共同話題很少。有話也只是偶爾在家裡說上幾句,在學校裡則是互不相睬。我知道他還是看不起我的性格,甚至看不起我那副懶散的樣子。在那個逐漸成長也容易形成孩子個性的年代,我採取了回避但放任自流的態度。那時父親的活計幹得也辛苦,後來全家人一致商定讓他考取一所中專學校,好給貧瘠的家庭一絲希望,但後來他考取中專的名額不幸被別人頂替了,那時家人也跑過關係,但無奈木已成舟,只能讓他上了高中。

我上高中那年,他剛好升高二。在高中他的成績依然如故,每次總能排在班裡的前列,且從來不曾後退。那時不知哪般鬼使神差,我竟喜歡上了寫作。那年在他取得全班第二名的時候,我也獲得了一次徵文的優秀獎。也許僅僅是那次不經意的一次成績,改變了我在他心中一塌糊塗的印象,他開始另眼看起我來,也因為那次小小的成績,我們兄弟的關係又回到了以前。甚至我們曾約定,要考上大學。這也成了我們日後努力的一個方向。後來因為我寫作的特長,學校推薦我做文學社的社長,我沒有拒絕,但他曾告誡過我,要在學習上下工夫,別在業餘活動上耽誤過多的時間,後來事實證明他的想法是對的。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在他之後的那年高考我差了幾分,這幾分也意味著我的大學理想破滅了。而他則在我落榜的前一年,成功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那年送他去車站的時候,他曾對我意味深長地說過一句話:凡事都要靠自己,千萬不要期待別人來施捨你什麼。我記住了他的那句話,直到現在……

後來我參軍去了新疆,部隊直線加方塊式的生活使我改變了很多,我變得勤奮,變得執著。我與他之間的聯繫也只有通過走上近一星期的書信來往,相互才能了解到一絲的境況。那個時候聽家裡人說,他在學校很辛苦,既要上課,還要抽出業餘時間去打短工,生活也異常的艱難。對這我絲毫沒懷疑過,我清楚不僅因為家庭寒磣的境況,重要的是他剛毅的性格也促成了他打短工的念頭。說實話,到現在我依然佩服他性格中的那種果斷與剛毅。那時我們相互在信中述說著各自的情況,當他得知我的一些稿子在報刊陸續發表時,他不斷地鼓勵我,後來還從北京海澱圖書館裡買了200多元錢的書寄給我。當時他每月的生活費也就200多塊,在那樣艱辛的情況下,將自己一個月的生活積蓄全給了我,這是讓我至今回想起來仍很受感動的一件事。我想他的影子該是深深地鑲在了我的心底的。也許正是從那時起,我無意中喜歡上了部隊裡那首《兄弟情深》的軍營民謠。那歌唱得動情,歌詞也寫得深入,於是每每在以後等不到他回信的日子裡,我的嘴邊總在哼著這首歌,我想這樣也許他能在近五千里外的首都聽得到我的聲音與思念的感覺。後來我曾在一封信中說了這件事,他的來信中的答復是:也許我們都長大了。他的話想必是對的。也許長大以後,人生才變得如此豐富多彩,親情也變得如此讓人懂得倍加珍惜!

幾年後,我在部隊暫時也有了一個穩定的工作環境,並也第一次拿到了工資。也就在那時,他有了生活上的麻煩。那時他正四處聯繫工作,後來在孤身一人去上海時,不幸所帶的2000多元錢被偷了。他打電話找我的時候,我正在訓練。知道這一切後,我急忙為他湊了1500百多元,那是我第—個月的工資加上戰友們的錢才湊出的。後來的事還算順利,雖說沒找到順意的工作,但他總歸是平安回來了。對於大多外出打工的農村孩子來說,平安兩字平常似乎不大被放在第一位,但那次當他在來信中說到他流落街頭的時候,我的內心卻出奇地恐慌,好像這事就發生在我的身上一樣,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平安”二字的重要。想來親兄弟還是有某種心理上的相通之處。

五年後,當我第一次踏進家門的時候,他卻很不湊巧地要走了。原來他已考上了研究生,要二次進京去讀更高的學歷,那也是我們兄弟五年來第一次見面,就那麼短短的十幾分鐘時間。看到他的時候,他似乎比以前要瘦小得多,也許是緊張的學習加上過度的疲勞造成的身體上某個部位的收縮,也許是為生活所累。我沒有問,做為他惟一的兄弟,我想無須再多問什麼?那時他也看到了站在雪地裡穿著軍裝的我,就是這一刻,我看到他的眼裡溢滿了淚水,那是激動的淚水,也是熱切的淚水。只是我很奇怪,怎麼五年沒見一個自己熟悉的人,就一下使他變得那麼“脆弱”,也許這就是生活!

送他走的時候,雪花滿天飛舞著,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我的心頭。那個時刻,我蘊藏了很久想對他說的話,卻剎那間一句也說不出口。他的腳步很快,還是以前那樣果斷、剛毅的步伐,只是在這風雪中,他的身子似乎顯得更瘦、更小。我提著他那隻破舊的箱子,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時間就這樣一分分過去了,我一直沈默著,而此時的他,似乎也找不到一句離別時要說的話。路上就這樣一直沈寂著。漸漸地,離車站越來越近,我的心也越來越緊……一路無語,承載著我們的腳步,車站的牌子閃在眼前時,我的心也收到了極點……後來,在他行將登車的剎那,我突然問了他那句想了很久的話:“你現在還練拳嗎?”聽到我的這句話,他的身體意外地震了一下,但轉然又無奈地搖搖頭。看到我有些失望,他卻忽然對我笑了起來,以前的事你還記得?他有意地問我,我點了點頭。這時火車啟動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急忙從口袋裡掏出那盒《兄弟情深》的磁帶遞給了他,有空聽聽吧!我對著向前移動的車窗大聲喊道。我會的!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在飄雪的站台上不時地回旋著、回旋著……

後來從母親那裡,我才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真相。哥哥當年為了我與別人打架,但有次他沒能打過人家,自那以後他就發誓要把拳頭練成最硬的。後來他終究還是練出來了。聽到這裡,我的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打濕了我的整個臉龐。我想,他當然是我最好的哥哥。我會永遠念著他,也將永遠感激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