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日漸衰老。
一過八十歲大關,這幾年體力與記憶是一年不如一年。我常常神經質地擔心著某天會突然接到電話,父親已離我而去。
年節回眷村探視,父親喃喃提起,以前住隔對門的張伯伯死了,「腦溢血死的,來得真突然,昨個兒還打過招呼,今早就下不了床,唉!村子裡,老朋友都走了。」父親的一聲輕嘆夾藏著許多感觸,似乎想告訴我什麼,但,仍只是一聲輕嘆。
我知道,有個躲不掉的夢魘正糾纏著他,也糾纏著我。
這幾年,我總反作著一個同樣的夢。
夢裡,我接到家人通知父親病危的消息,匆忙趕搭上最後一班列車。漆黑的車廂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我困滯的坐著,凝重的黑幕由四面八方襲來。沒有月光的夜裡,窗外也是一色沒有希望的黑。我不斷的轉搭著車,朝老家的方向趕路。愈是焦急,車子就愈是緩慢地走著,始終沒有到站,我依稀聽見自已闇啞的啜泣,孤單地在夢境裡漂流。
夢醒,難過的以為一切都是事實。我總急著打電話。當電話那頭傳來第一聲熟悉的鄉音時,眼眶裡飽含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傾瀉而下。我告訴父親好高興聽到他的聲音,父親笑了:「傻孩子,大清早打長途電話就為說這個?」
當我接到的大姊急電,父親已因心肌梗塞送到醫院。醫院開出的病危通知單,慌了家人手腳。我匆匆趕赴醫院。父親神情有如身軀下擠縐的白色床單。我告訴他,明天要動手術的事。父親故作自若說:「這麼大把年紀,夠本了,沒什麼大不了。」父親的謊言抹不平皺起的眉頭。我緊緊握著他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再多的言語也只是刻意的安慰。
倚著床沿輕靠著父親,意外發現,有近二十年不曾如此貼近、靜靜的凝視。每年顧回浮光掠影的探視,的確不曾發現父親的眼囊沈重,齒落髮稀,儘人斑早已布滿臉顏。其中有多少,是養育兒女的辛勞所留下的痕跡,而兒女的反哺又有多少?想著,眼眶禁不住又開始微濕。
夜裡,父親輾轉反側難眠,我知道他擔憂著明天的手術。為著轉他的注意,我時而問點大陸老家的現況,時而扯點兒時的趣事。他叨絮地地說著,有時被逗笑了,露出孩子似的笑容,像早春的陽光初透。
整夜,我一直無聲的祈禱著,希望上帝能再給父親一些時日,讓我彌補多年來不能陪侍在側的愧疚。牆上時鐘的短針,跨過十二點,新的一天即將展開。病房裡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響,父親逐漸睡去。看著他沈睡的臉龐,我輕輕的告訴父親放心,有我安詳的守候,今夜將不再有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