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給予我母親般的溫暖,她永遠地離開我們後,我經常向空宇茫茫處大聲喊:薩日朗,回來吧!

我的淖爾長大了

我和家人最大的願望就是,冬天羊媽媽們能產下更多的羊羔。12歲這一年,許多個晚上我和薩日朗守在羊圈裡。我提著煤油燈,薩日朗手忙腳亂地做母羊的助產醫生。她根本顧不上披起從肩膀滑落的皮襖,我一隻手縮在皮襖裡,一隻手護著燈。薩日朗伸著血手一次次點亮油燈,腳下柔軟的羊糞在冬天全變成硬邦邦的小石子,我的腳在皮靴裡仍然凍僵了。薩日朗長長的睫毛上結著小冰珠,她的眼睛在冬天的夜裡明亮地閃爍著,臉上布滿幸福的紅光。

清晨,血紅的陽光金閃閃地照到草原,照到帳篷頂上時,薩日朗喊我起床。母親去世以後,薩日朗每天都這樣喊我。我美美地伸個懶腰才從炕上坐起來,轉眼就看見我睡的地方有一攤血染紅了的父親用了40年的青羊皮褥子。我想知道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後來我發現這是我的血。

那天早上,我坐在炕上,我被我的初潮嚇哭了,圍在被子裡拼命流淚。我想母親,想她去世的那個寒冷的夜晚她應該告訴我許多生活的機密的,可她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我害怕極了,一種被拋棄的無助感向我襲來。薩日朗煮好了奶茶,酥油和奶汁在碗沿上結了厚厚一層黃油。任她女如何催促叫喊我就是不下炕,薩日朗問我,你到底怎麼了,淖爾?

我的大腦裡裝滿了母羊產羊羔的情景,母羊產羊羔都是要先流血的,然後羊羔才浴血而出。我現在也流血了,我擔心也會產下一隻羊羔來。我藏在被子裡瑟瑟發抖。母親從沒告訴我有關女孩子的常識。

薩日朗不耐煩了,她走到炕前來抱我,我死壓住褥子任眼淚洶湧奔流。

淖爾,羊都吃草了,你不能再這樣鬧下去了。說著她連同被子和我一起抱起來。那攤初潮血在那個冬天的早晨格外鮮紅,薩日朗揭開了我一早上的恐懼。這個早上薩日朗擁抱了我,像母親一樣在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她說,我的淖爾,你長大了!

你要是不願意,我就不嫁

自從那天早晨以後,我開始渴望得到別人的關懷和愛撫。我恐懼得六神無主時,薩日朗用擁抱和吻解救了我,鎮定了我。

一天夜裡,我鑽進薩日朗充滿奶油味的被子裡,在她飽滿的胸脯和結實的手臂裡我知道了一個身體和另一個身體是有溫存關係的。薩日朗的雙乳飽滿、挺拔,像一顆熟透的大桃子。

我朦朧地想到,會有一個人來親近姐姐的,那時候我一直緊張地警惕著身邊的事物。我曾對著深遠的藍天、奔馳的馬群、撼人心魄的雷聲、擊穿天宇的閃電起誓:我一生要和薩日朗長相廝守。

草原在寒冷的冬天裡慢悠悠地遠去,雪開始融化。薩日朗寬鬆的衣服已包不住豐滿的身軀,臉上紅光閃閃。到了夏天,她的乳房在陽光下茁壯成長,化為兩座與日月同輝的雪峰。她的花格子襯衣如風中的帳篷,晚上我再也不敢碰她的胸脯,害怕被滾滾乳汁淹沒。這時候,我恍惚知曉了男女間的秘密。

我一天天在成熟,成熟的慌亂也在一天天加劇。我害怕薩日朗和別人在一起,我從牲畜那裡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我對所有來我家做客的男人都懷有揮之不去的敵意。而薩日朗總是很熱情,給他們茶喝、給他們東西吃。

有一天,我從牧場回來,巴特坐在我家的帳篷裡。

巴特這小子,我早就看出他不懷好意,去年他和薩日朗去八子墩趕過馬群,現在竟然無所顧忌地坐在我家的帳篷裡,他想奪走我的薩日朗!一個可怕的念頭自天而降:我要殺了這個小子!

當巴特又給自己添茶時,我一腳踢翻了他手中的茶壺。滾燙的奶茶濺在他的身上,也濺在了薩日朗身上。巴特默默無語,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憤怒極了,抓起宰羊刀撲向他。薩日朗衝上來將我死死抱住,刀尖離巴特就差那麼一點點,我喘著粗氣在她懷裡掙扎,但薩日朗的力氣太大了。巴特走出帳篷,從容自然,就像在自己家裡自由出入一樣。他的從容讓我熱血奔湧,鼻血噴流,薩日朗一時驚得面無人色。

那一天我流血不止,最後是父親用土辦法為我止了鼻血。薩日朗像犯人一樣跑前跑後,淚落衣襟。由於失血過多,我在炕上躺了好多天,渾身稀軟,臉色如紙。父親殺了一隻肥羯羊每天給我燉肉湯喝。我堅持不和薩日朗說話,也不與她同衾共枕。我知道,這些羊肉湯都是她親手為我燉的,我堅持不理她,她把羊肉湯端來我也不伸手去接,等她無奈地離開後我才獨自享用。

這樣過了十多天,我說不清心裡啥滋味。每夜我都聽到她沈重的嘆息聲,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嘆息。清晨,聽見她起床了,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落寞和孤單。我盼著下午快點到來,盼著薩日朗不要去放羊,我實在害怕離開她。我已經從她溫暖的懷抱裡找到了自己,那種和諧是我一生享受過的最好的睡眠。

那一夜,我驚醒過來,發現自己鑽進了薩日朗的被窩,一隻手搭在她的胸脯上,等我清醒過來時我仍沒有動。這種氣息那樣地堅挺有力,它支持著我,每當我要倒下時,就有一雙大手托起我,我再次感受到了幸福和依靠。我突然覺得我很對不起薩日朗,母親去世後她就是我的母親,盡管她只長我幾歲。

那一夜,我沒有將手挪開,我用另一隻手找到了薩日朗的手。我睜開眼睛看她,她的眼睛在朝陽升起時深沈得像一潭湖水,波光粼粼,美麗而令人心碎。她像呵護一棵小草一樣地看著我,那種神情使我陶醉。

薩日朗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她的這個舉動再次感動了我,我的淚水落滿她的雙乳,我突然有一種永遠抓住她的衝動。我像是歷經滄桑的老人問她還要嫁人嗎?她說要是你不願意我就不嫁。這句話就像昨天從我家帳篷頂上滾過的雷聲一樣,又一次讓我的身體顫抖起來。

輕輕地走了

我的美好記憶都是13歲以前的。13歲以後一場災害使我再次懂得了生活並沒有預期的那麼美好。這天清晨,父親讓薩日朗去八子墩秋場趕走一群正在啃吃我家牧草的馬匹。三天過去了,薩日朗還沒有回來,父親坐臥不寧,一種不祥的預感霧一樣地彌漫開來。

我想對父親說八子墩那邊的河水上漲了,但不敢說。父親已經喝不下早茶了,因為薩日朗走了之後下了一場少見的暴雨。父親連夜騎著快馬朝八子墩奔去。臨出門時,父親說回來就給薩日朗辦婚事。

我站在夜色裡看著父親騎上馬,馬蹄消失在夜幕深處。我在火爐邊坐了一夜,盼著薩日朗早點兒回來。四天後我遠遠看見父親和巴特,還有另外一些人朝我家走來。父親被人們簇擁著,舉步艱難。我迎上去大聲問薩日朗在哪兒,父親淚流滿面,沈默不語。他的沈默使我明白已經發生的事情,我眼前一片漆黑,熱血上湧,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醒來時,紅太陽照耀著我家帳篷,巴特坐在我身邊。巴特說你睡了三天了,流了好多鼻血。我看見我手上扎著一根針,赤腳醫生正在給我輸液。父親進來了,他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頭髮全白了,背更駝了。父親說薩日朗找你母親去了。

他扭頭走出帳篷,不願讓我看到他悲傷的樣子。薩日朗和那匹駿馬一同嫁給河神了。我躺在炕上沒有任何知覺,身體像雲一樣飄蕩,不知時光流逝到了哪裡,滿腦子都是薩日朗。

又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父親送我下山,第一次離開草原,第一次真正離開了薩日朗。

我在縣城裡很不習慣地開始了另一種生活,我努力不去想草原,努力來適應新生活,但是薩日朗每天都在我夢裡。那清脆的笑,湖水一樣深沈的眼睛,打奶的動作和牧羊的歌聲時時陪伴著我。

我留下了她穿過的一雙靴子和她那散發著奶油味的被子,這是我一生一世的珍藏。我經常在黃昏的風裡仰望天空,任淚水紛飛。我經常向空宇茫茫處大聲喊:薩日朗,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