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進報社的第29天,手機仍然在口袋裡靜默著,辦公桌上的電話不時會響一下,鈴聲並不很亮,但每次都震得他心驚肉跳。29天,每天幾乎都是一樣,早上七點半被鬧鐘叫醒,洗漱,來不及吃早飯,匆匆趕到報社,等新聞線索。他像那個守在樹後的農人,期待有一隻兔子會突然撞在他的電話上——作為一個剛入行的新聞熱線欄目的記者,沒有關係沒有線人,他只能這樣笨拙地等待,希望突然出點兒什麼大事讓自己碰巧逮著。

然而卻沒有,世界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安靜。電話隔一會兒響一下,都是些很繁瑣的事情:小區的垃圾無人清理,市場的亂收費,兩棵被砍的樹,咨詢出國的手續,手機裡的中獎短信……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個氣球,電話一響,就迅速地膨脹起來,接完電話,又迅速地癟下去。

他必須從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中,分析,判斷,過濾,敏銳地找出有價值的,背著採訪包,坐車,問路,採訪,回轉,寫稿,忐忑不安地傳給編輯……他的運氣不是很好,已經29天了,只在報紙的角落裡發過幾篇小豆腐塊。他很清楚這樣下去的後果,同宿舍一起來的小吳,已經被辭退了。他想保住自己的工作,他是從農村出來的,父親去世早,母親為了供他讀大學,五十多歲了還出來打工,大冬天裡給人家洗床單衣服,在建築工地上一個人做幾十個人的飯……每次看到母親,她都好像又老了一些。看到母親那過早佝僂的腰身,溝壑縱橫的臉,他的心就又酸又疼。

他必須保住這份工作。

一個上午又過去了,明天就是月末,如果他再找不出有價值的新聞……他煩躁地在辦公室兜著圈子,報紙整好又翻亂,煙抽了半截又掐滅,他眉頭深鎖,臉沈得能擰出水來。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他不由地打了個激靈,手機拿出來,是個陌生的號碼,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調整了呼吸,才接起電話。

“星兒,是你吧?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午飯吃了嗎……”電話那頭,是母親蒼老的聲音。

“媽,你有事兒嗎?”他悶悶地問。

“我……也沒啥事兒……你工作做得還好吧……我這兩天老是夢見你……你又瘦了吧……”

母親顯然聽出了他口氣不對,卻還是囁嚅著,想多知道一點兒他的情況。

他粗暴地打斷母親的詢問:“你沒事兒我就掛了。”他心煩意亂,哪裡還有心情去聽母親的嘮叨。

“不,我有事兒,有事兒……”母親急切的聲音有些顫抖,頓了頓,卻又小心翼翼地問,“你有不順心的事了吧?跟媽說說,看媽能幫你不……”

他苦笑“媽,你就別起哄了。你幫我?除非你能開飛機撞上世貿大廈……”他嘟囔著,合上手機。

晚上九點,他在宿舍裡收拾行李,開始做離開的準備。他想,自己真是差勁,連個記者都做不好。

九點十五分,手機鈴聲驟響,他接起來,馬上就楞了——是猛料:有人在17樓,要跳樓自殺。

他迅速趕到現場,是一棟尚未完工的大樓,樓體黑乎乎的,整棟樓已經被警察包圍,借著手電筒的光線,隱約能看見一個人正坐在樓頂。警察在喊話,消防車和急救車正呼嘯著朝這個方向奔過來,樓底已經鋪開了一個巨大的充氣墊。

他拿出記者證,被特許上去。和他一起上去的,還有都市報和電視台的記者,樓道很窄,到處漆黑一片,沒有一點光。那是他走過的最長的一段黑暗路,終於到達了天台。他看到那個人背對著他,從背影看,好像是個女人。她的背影有些佝僂,是個不太年輕的女人。頭髮有些淩亂,在夜空中飄著,正要往下跳。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有些眩暈。如此直接地面對一個人可知的死亡,她要跳嗎?她真的敢跳嗎?她為什麼要跳呢?……他感到自己渾身的血開始沸騰。

一束光打上來,那人在光亮中慢慢轉過身來,眼睛在黑乎乎的人群中搜索著,一邊往後退一邊說,你們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突然,那人一個趔趄,幾乎要跌下去。周圍一片低低的驚呼。

他呆呆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人的臉,沸騰起來的血,一下子就凝固了。

然後,他做出了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的舉動:飛身上前,一把抱住那個人的腰,兩個人一起,跌坐在天台上。他跪在那人身旁,喊:媽!淚,流了一臉。

母親安詳地笑著,她問:警察都來了,這算不算特大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