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告訴我,我剛生下來時,特別醜,而且不會哭。接生婆在我的屁股上拍了好幾巴掌,我還是不哭,只是咧咧嘴。在我兩歲時,和我同齡的孩子可以口若懸河地講話了,可我連爹娘都不會叫。見此情景,爹悵悵地嘆息著:“唉,生了個傻子。”

長大之後,我依舊呆頭呆腦。村裡的小夥伴在一起開心地玩時,我只能在一邊傻傻地看。小夥伴邊玩邊喊:“傻子傻,傻子呆。爹不疼,娘不愛,”我跑回家,問娘:“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娘撫摸著我的頭說:“在娘的眼裡,你是最聰明的,娘最疼你。”

我最喜歡的是玩泥巴。每次下過雨之後,我總喜歡坐在村頭的那棵老槐樹下,認真地捏著泥娃娃。捏完,把它們擺成一排,認真地看,看著一個個和我一樣呆頭呆腦的泥娃娃,我開心極了,拍著粘滿泥巴的手笑。村裡人看見了,總要說一句:“真是個傻子。”只有娘會認真地看我的泥娃娃。看完了說:“原兒捏的泥娃娃真好看。”

娘求了村裡最有文化的劉先生給我取了個響亮的名字叫高原,但是沒人叫我的名字,他們都叫我傻子。每次聽到有人叫我傻子,娘總會出面糾正:“他叫高原,他不傻。”娘的糾正引得別人一陣哄笑。娘糾正了多少次,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村裡只有一個人一直叫我高原,那個人就是娘。

6歲了,我該上學了。因為傻,班裡的同學總欺負我。每天,我都是帶著一臉的傷痕回家。娘沒辦法,只有默默地流淚。後來,娘做了好多的鞋墊送給我的老師,讓他們在學校照顧我一下。娘做的鞋墊很漂亮,但也很辛苦。在昏暗的油燈下,常常一直要熬到深夜。早晨醒來,她的眼睛總是紅腫並布滿血絲的。

我上二年級了,可是簡單的加減法我都不會,老師對我沒辦法。一次,娘給老師送鞋墊時,老師說:“你不用這麼費心了,高原實在……實在……傻。他不是塊讀書的料。”娘驚呆了,鞋墊從她的手上跌落。我無法體會娘那時的心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苦澀的。

從那天晚上開始,娘就用一個小木板教我漢字和數學。娘讀的書不多,教起我來很吃力。大多時候,她都是低聲下氣地去村裡問那些讀初中、高中的孩子,聽明白後再回來一遍一遍地教我。在我8歲那年,得了一種怪病,拉肚子拉得我骨瘦如柴。娘給我找了好多的大夫,吃了好多的藥,還是不見效。眼看著我一天天地瘦下去,娘束手無策。她只能把我抱在懷裡,不停地叫:“原兒,原兒……”

那個秋雨綿綿的午後,我昏迷了,無論娘怎樣哭喊我都不睜眼。爹蹲在門口,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沈默著。隔壁的二嬸跑過來,見狀對娘說:“你去求求槐神,說不定,槐神可以救娃一命。”聽村裡的老人說,村頭的那棵老槐樹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村裡人有解決不了的事,常去求它。娘忙放下我,衝進雨中,來到老槐樹下,跪下去。這一跪,就是一個下午。冰冷的雨水撲打著娘瘦弱的身子,娘在雨中瑟縮成一團,像寒風中的枯草……

也許是娘的真誠感動了槐神,也許我命不該絕,我的病好起來了。看到我睜開眼睛。娘疲憊的臉上有了欣慰的微笑。我的病好了,娘卻病倒了。

上初中時,因為學校離家遠,我每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在村頭的老槐樹下,總能看見娘。見到我,娘遠遠地迎過來,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把我打量許久,她的眼睛裡包含了太多的東西。讓娘欣慰的是,我的成績漸漸好起來,每年都能抱獎狀回家。娘把我的獎狀貼得高高的,見人就說:“看,高原的獎狀。”

黑色的七月終於過去了。那年,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當消息傳到村裡時,全村轟動了。這時,娘的臉上帶著自豪:“高原考上了。”娘把“高原”兩個字咬得很重。為了給我湊學費,娘跑遍了所有的親戚,可還是差1000元。娘去了離村裡很遠的那個叫“鬼門關”的池塘捉王八。娘在那個有一米多深的池塘汙泥中一站就是兩天,最後暈倒在了池塘邊。要不是被別人發現。娘可能就離世了。

開學那天,娘把我送到村頭。一滴淚從娘的眼角流出來,在陽光下抖動著,閃爍著。從那滴淚裡,我讀出了欣慰、牽掛和不捨。在我坐上開往縣城的車時,娘忽然跑過來,在我的耳畔輕輕地叫了一聲:“傻子。”娘叫得很親切,很溫馨。叫完後,娘顯得輕鬆了許多。我知道,娘在為她的兒子不是傻子而感到輕鬆。“傻子”如同一個重擔,在她的心頭整整壓了18年。

在大學裡,因為功課忙,我很少給家裡寫信。偶爾寫一次,也是草草幾句。但每個月,我都能收到娘的信。娘的信很長很長,長長的信裡全是牽掛。每次寄信的同時,娘總要寄一雙針針包含母愛,線線帶著真情的鞋墊。娘在信裡說,你的腳汗多,要常換鞋墊。

收到娘的最後一封信是在我上大三的那年。那封信是娘托村裡的王老師寫的,王老師在信的末尾這樣說:“高原,你娘每天都要來學校問問有沒有你給家裡的信,當聽到沒有時總是一臉的失望,那神情讓人心碎。後來我都不忍心說沒有,謊稱郵遞員沒有來。前幾天收到了你的信,你娘的高興之情溢於言表。她讓我把你的信讀了好多遍,還不停地問,娃還說啥了?城裡的娃不會欺負鄉下娃吧?昨天,我路過你們家時,你娘還在‘讀’你的信。雖然你的草字她認識不了幾個,但她讀得很認真……”

收到這封信的一個月後,娘去世了。聽爹說,娘走的時候一直在喊我的名字。等我趕回家時,娘已經被一抔黃土掩埋了。望著那個小小的墳頭,我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恍恍惚惚,像在做一個噩夢。仿佛我看見娘向我走來,她的臉上寫滿慈愛……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今夜,我寫下了這些文字,可娘永遠也無法看見了。窗外,寒月如鉤。如果娘在天堂有知的話,我真希望她能再叫我一聲“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