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九分鐘

喬治·李齊

  

追溯哲學的歷史和發展,委實可以將它描繪成“百轉千回話死亡”。死亡向來是哲學家最深刻、最根本的關懷焦點!一九六五年,當我還是二十歲的哲學系學生時,我得知有個人經歷了明顯的醫學上的“死亡”,他不但在這段時間裡獲得了不可思議的經驗,同時還活著在向人描述這事呢!因此,毫元疑問的,我立刻大受吸引。事情不止如此,這人還是一位可敬的醫生——那時他已是執業十四年的駐院精神病醫生——且極願意與別人分享他的故事。於是我借即機會跑去聽他敘述,這當然不在話下;不過當時印象雖頗深刻,但隨及我就在心理上將它“歸檔冷藏”了。後來——再聽見類似的事件,我才開始調查這些臨死的經驗。   

這位精神病醫生名叫喬治·李齊,如今他將這經歷敘述出書:是三、四個我所知的最奇特而且紀錄完整的“死亡”經驗中,屬編年記敘體的一本。若說僅有這個記載,則李齊醫生的故事讀來已是令人驚駭萬分;何況若一個人豁然知曉,曾有過數以百計的人們從千鈞一髮的死亡線上重返人間,並且攜回顯著相似的描述,驚訝更是不可言喻的。   

一定有許多人會問:“喬治·李齊(以及其他又過類似的經驗的人)當真死了嗎?”無可諱言的,若將“死亡”定義為——理由似乎是冠冕堂皇的——身體不可能再恢復功能的狀態,那麼,這些人沒有一個死了。但按醫院臨床的意思,對於判斷死亡的標準根據等等,這些事至今尚在爭論中,畢竟連整個醫學界都還不能對此蓋棺定論呢!至於我自己的看法是,不管一般人所了解的死亡狀態為何,我敢於說,李齊醫生和其他同此經驗的人,實在比大部分活著的人類更接近於死亡的境界,僅毫厘之差吧。單為了上述的理由,我個人已相當樂意傾聽他們所想講的了。   

針對這些經歷,往往有一個問題會被提出來,詢問到底它們對這些人產生了何種影響?這可從李齊醫生的敘述中明白的看出,這經歷在他身上產生了極大的——著實是最根本的——影響。可惜的是,唯有我們這些與他親近的朋友,才能夠感受出他深沈的善良、包容、以及他對別人那種處於愛的關懷,正是這些特制刻劃了這位不尋常的人。   

透過以上的短語,讓我就此避開,並且向您介紹我這位朋友喬治·李齊,盼望讀過這本書後,您也會認識他、喜歡他,像我和我一家人一樣。

第一章

  

我提早踏進了辦公室,希望在第一個病人駕臨之前仍有片刻的安靜,這是我一向的習慣。我瞄了一下這個依舊在幽暗中的房間——書桌、舒適的椅子、以及坐落在窗前的黃顏色的沙發,我深深的感覺到,從事精神病醫學的行業確實是令人相當滿足的。   

我已經幹了十三年的醫生,這些年間,我常在意識中認為,自己所治療的只是病人的某些部分而已,充其量只是在診治疾病所顯出來的徵兆,而絕非在對付疾病。我在維金尼亞州利趣門的紀念醫院工作,這裡向其他規模宏大的現代醫院一樣,沒有時間讓我把病人當作“人”來了解,也沒有時間讓我傾聽病人在診斷室所發的問題背後,那些真正的問題。   

因此,在四十歲時,我又回到了學校。這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因為我必須要求妻子離開利趣門而搬往沙羅特維,並將兩個孩子遷出學校,同時放棄自己在利趣門醫士訓練學院的院長職位而住進學校宿舍讀上幾年的書。然而自決定至今的十二個年頭裡,我多次因這抉擇而感覺歡悅,並且今天在這一日之始的安靜時刻中,我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欣喜。   

我輕輕彈開桌面上掛號用的活頁夾,按順序看著今天約診的名單:密特莉、姜彼得、珍馬汀,隨即我的指頭停了下來。(註一:病人的名字改換假名。)   

午後第一個約診的人是胡烈德·歐文,我幾乎忘了他是昨天才離開大學裡的診所的。診斷胡列德的醫生,上周曾打電話通知我說他的診斷報告是“肺癌,已蔓延及腦部”——其實我已經知道了。胡列德因肺癌而瀕臨死亡,這是我在五個月前就懷疑到的,因為九月裡他第一次見我時,他顯出了極強烈的沮喪;那種沮喪、乾咳、以及整個會面中連續不斷地抽煙,在讓我提起警覺,於是我安排他到此地的維金尼亞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中,做一次全身總檢查。   

顯然的,胡烈德根本沒有赴診。三周之前,因為我的疑心再度湧起,所以我就在這房間裡替他檢查一番。雖然,當時我缺乏足夠的設備,不過借著一個聽診器著時也讓我聽夠了。隨後他在大學中的醫院裡進行了一連串的試驗和診斷;若說這樣做,是因為對他的病況有所疑惑,倒不如說,是為了他的緣故。   

他會在今天下午一點正來到這裡,可是我如何幫助他面對自己的死亡這個鐵定的事實呢?他到這兒的數月裡,雖然病情已有了顯著的進步,可是距離痊愈卻仍十分遙遠。他所迫切需要的只是時間,而今時間卻正是他所不再擁有的東西了。   

此外,眼前他這個無法開刀的癌,似乎徹底地否定了他所掙來的一切——然而他只有四十多歲啊!對他而言,這件事一點不誤地證實了他的神經病向來所堅持的論點:從他出生至今,全世界的每個人都在設謀陷害他!唉,問題是,他所堅持的並非完全錯誤呀。他的母親遺棄了他,接著他便經歷一連串不穩定的領養生活,遭遇到許多剝削人的老板,以及一個痛苦不堪的婚姻,因此,除了這些病態的關係之外,他知道得太少了。讓他發展健全的人際關係乃是我們一生的目標;因著對我的信任,他開始建立了他一生中首次的真正友誼,然而就在這節骨眼上,他竟要死了!這最大的背叛事件發生了,同時這最終的證據顯明了有個設計好的把戲,從起初就在陷害著他。   

整個早上的約診之間,我的思路不斷地轉向胡烈德。午餐時,我刻意叫人送進來一份三明治,就在書桌上吃起來,唯恐他會提前到達。然而一點鐘過去了,在一點十五分時仍然沒有胡烈德的蹤跡;一點三十五分時,他來了,這是約診五個月來他首次遲到。   

“我無法付你錢,”他搶在坐下之前說:“今天早晨我辭去了工作,同時我也把心裡對他們那些吝嗇鬼的想法,全講出來!他們要我繼續留下一直找著代替我的人,但是我幹嘛要為他們效勞?”   

“醫生們只給了我四個月時間!”他將自己摔進沙發,迸出了不真實的笑聲,繼續說:“唉,醫生,這簡直是開玩笑?過去這麼多的檢查原是為了讓我獲得一個更好的未來——只是如今,我不會再有未來啦!與我的母親搞好關係、和我的妻子搞好關係,——現在看來,這一切都這是浪費時間,唉?”   

“正好相反,”我告訴他說:“這些事按目前而言,比過去的情況更急迫了;你的未來全看你如何迅速地處理這些關係。這比你想象的還要緊多了。”   

他盯著瞧我,那雙受傷的眼神看來極令人難過。“我的未來?”他回答道:“我剛才告訴過你,他們說我只剩四個月,這也就是我可能只有四個星期了,因為醫生們也跟一般人一樣會撒謊的。老實說,我覺得我犯不著用什麼苦心來搞好人際關係了。   

“我並非在於你談談四個月或四星期或四十年,我是在談那永無止境的未來。”   

像一扇門摔倒我臉頰似的,我看見他眼中那種正要展開來的坦誠,一下子消失了,“你是在談……天堂與地獄這碼子事?算了吧,醫生!”   

他試者保持那種“鬼才信”的語調,但我知道我已經惹得他相當惱火了。若非因在這段日子裡,我們早一借著彼此了解而緩慢地建立了友善的關係,否則我是不會把話題如此明白的抖出來的。這點是頗重要的,因為他常說我是他所遇見的人中,頭一個從來不向他耍花招的人。   

“所有的人中,我決不會想到會是你告訴我這些話!如果我想聽這一套胡言亂語,談什麼死亡不是結束等等,我早就跑去找個談餅在天空的牧師啦!他們會應許你得著一對翅膀、一座豎琴,以及其他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唯一的條件就是丟張大鈔到盤子裡!”   

我深深的吸一口氣,摸索著想找出合適的詞句——或者至少不能挑到錯誤的字眼也好。胡烈德的過去我知道太多了,因此我了解對他而言,任何稍微涉及宗教的事物,都是該詛咒的。他寄養過的家庭中,最殘酷的三家都是那些上教堂的虔誠人士;他們一直相信唯有狠狠痛打,才能將沈默陰郁從這個畏縮的孩子身上趕出去。   

“我不知道豎琴、翅膀這一類的事,”我接著說:“我只能告訴你我親身體驗到的事,自從——”   

我停了下來,擔心著底下這危險的字眼,是否會徹底摧毀那座建築在我們之間的信任橋梁?“自從我死過之後”——這就是方才我想說明的,但眼前這位是常被欺騙的人,我該如何才能將自己生命中的轉折點與他分享,並且不至於讓他聽起來像是大謊言?   

“胡烈德,”我遲疑地開始說:“曾有一次,醫生們也將我放棄了,宣判我死亡——拉起白被單覆蓋上我的頭。約過了十分鐘左右,我又活過來並且在世上再度過一段年歲。對我來說,這件事只是那漫長故事中的一個小插曲而已。這是個龐大的故事呢!胡烈德,我想講給你聽。”   

胡烈德掏出一包煙,以顫抖的手點燃了一根,“你是不是要我相信,你曾瞥見過未來的生命?這是你想講的,對不對?——即使今世是個窩囊的騙局也沒關係啦,因為來生中凡事都是完美的?”   

“我並非要你相信什麼,我只是想單純地將我所信的告訴你,何況對於下一個生命會像什麼樣子,我自己也沒有概念。我只能說我所看見的——管窺而已。但從那一刻起,有兩件事讓我完全信服;第一,我們的知覺意識在肉體死亡之後,並沒有消失——事實上,他變得比往常更敏銳;第二,我們在世上如何過日子、建立什麼樣的關係,這個影響是深遠而無限的,比我們所了解的還重要得多。”   

有片刻的時間,胡烈德向我發怒而不願看我一眼,“如果你曾病得像你所說的那麼厲害,”他問道,雙眼瞪著棕綠色的地毯,“你怎知道自己不是在昏迷中狂亂了?”   

“因為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經驗中,最真實的一個。胡烈德,那次事件以後,我也研究過夢和幻覺。我有過很多充滿幻覺的病人,但從未遇過與我有類似經驗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的確相信我們會……繼續地保持著自我?在死後?”   

“我敢以我的生命作賭註!這三十年來我所做的每件事——成為博士,做個精神病醫生,以及每周撥出數小時和年輕人處在一起的自願工作——其動機都得追溯到那個經驗。我不認為精神狂亂能夠做到這地步、甚至還能掌握一個人的整個生活。”   

“精神狂亂的人是沒有辦法如此,”他同意:“但那會不會是暫時的幻想?會不會是你至今一直都處在不正常的狀態,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是說,如果我是發瘋的?”我微笑著,然而卻明白這個問題是合理的,因為瘋狂的人對他們自己而言,似乎總是最有理的。   

“這是個不易回答的問題,胡烈德。不過我猜想,我們之中誰也無法永遠確定自己是合理的。然而,有個理由讓我相信自己是可禮遇的,那就是在我接受精神醫學訓練之前,我通過了他們在維金尼亞大學所給予我的嚴格詢問。我必須應付每個上級人員,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以各種不同的問題考我。”   

“由於我擁有的經驗——死亡以及隨後發生的事——占據在我所信的一切事之核心地位,因此我感覺他們應該得知我有這個經驗,所以我描述給他們聽了。那些文明的醫生們怎麼想,我是不知道,但是在聽完我的陳述之後,他們每個人都判定,我不但精神正常而且情緒穩定。”   

“這就證明那些醫生都瘋了!”胡烈德說,但是他微笑了起來。這是他進門之後的第一個笑容,此時我知道,不論他保留著什麼想法,至少他已準備好願意聽了。   

這故事太長了,不是一兩個約診能講完的,然而我覺得,不管我們需要耗費多少時間,這都是值得的。胡烈德的個性如何我知道,所以我懂得若以個人主觀的解釋為開頭,則不是最好的方式;他寧願傾聽一個個的細節,完全按照發生的順序,然後才擬出他自己的意見。“我不打算馬上就下任何結論,胡烈德,我只是試以事情發生的步驟,從我進入陸軍醫院開始,一步步地描述出來。最後,若你想談談其中——對我或對你——的意義,那麼我們可以再談。”   

“陸軍醫院?”胡烈德問道。他往回數過去:“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事了,對嗎?你是說,……你吃了子彈?”   

“這是戰時的事沒錯,不過並非我挨了子彈,”我悔恨地咧嘴而笑,回憶起來:“那是因為德州西部的天氣……”

第二章

  

我合上雙眼,回憶三十四年前,那列由維金尼亞(Virginia)駛往德州阿比靈的火車;成百的年青新兵,大部分像我一樣,是初次離開家庭。我生長在利趣門(Richmond),因此,我在途中驚異的發現,地球上竟有如此樹木稀少的地方?   

“那是一九四三年的九月底,”我開始講:“我正前往德州的巴克利營接受基礎訓練。”當時我二十歲,高而瘦,是個相當典型的孩子,滿腦子是打勝仗、擊敗納粹勢力的理想主義。   

唯一我沒有預料到,會去戰一場的就是灰塵;在阿運比靈的火車站,我們被一堆堆地裝進卡車,等著拉到幾里外的營地。因為塵埃滿天亂飛,以至於一路上什麼也沒看見。我想巴克利營準是龐大的一塊地——估計有二十五萬人在此受訓——然而一直到幾天後,塵埃稍稍落定時,我才看清此地的面目:延伸到沙漠中的一座散裝的木造兵營城。   

在沙塵的猛擊中,我們必須戴著護目鏡操練,這當兒我們仍需將一雙手搭在前面家夥的肩頭,否則我們準會撞在一起。接著在十一月中開始下雨,於是所有的沙塵轉變成爛泥,但狂風依然不斷地把地的表面吹乾、把沙塵打在你的臉上。大家都慣於說,這裡是世界上唯一能讓你行進在及膝的爛泥中,但仍然滿眼飛進灰塵的地方。   

十二月裡,最嚴重的是天氣轉冷,較之利趣門的酷寒有過之而無不及。十二月十日那天,氣溫是華氏十度,我們坐在地上聽幾位年輕的尉官講了二小時有關裝備清理的正確方法,當晚,整排的人都咳個不停。   

次日清晨,我的喉嚨依然作痛,於是我去病房掛號;我當然是在發燒!只是熱度不甚高,約有華氏一百零二度左右。隨及一輛吉普車駛來,將我載往基地醫院。   

這是一間有五千床位的大醫院,約占用了兩百棟以上的低矮木造建築,全都以通廊相互連接起來。由於我在發熱,那位老資格的護士就把我分配到隔離病房,那是一棟有二十四床位的營房,其中醫生和護士各有一間辦公室,另外在進門處有間儲藏室,而它的正對面有三件單人床的小臥室,如果你真病得嚴重了,他們就將你擺在那裡。但我僅有一點微熱,所以我是住在另一頭的大病房中。   

事實上,唯一讓我憂慮的是,這天已是十二月十一日了,而我必須在十二月十八日搭火車回維金尼亞州;我剛剛獲得了一個小兵由美國軍隊中所能得著的最大假期,所以我無論如何不願意被一個笨蛋感冒騙掉了。我家鄉利趣門的維金尼亞醫院在十二月二十二日開課,透過陸軍的特別訓練計劃,我將在那裡變成一個醫生呢!   

這件事的驚喜之感,常讓我在夜間醒來,還一直的懷疑這究竟是否真實?那是感恩節隔天,我在操練場裡突然被叫到屋中,面對著一屋子的少校和上校——其中還有好幾個準將呢。我暗自深信那是個軍事法庭,因此努力地想著電影中的情節,到底他們是否給你一個機會打電話回家通知父母,還是一下子拖出去槍斃掉?   

他們向我發射問題時,我雖立正站著,但我的膝頭卻還都得撞來撞去。他們問道,你完成過利趣門大學的醫學院預科訓練,這是真的嗎?你已得著維金尼亞大學醫學院的入學許可,這是真的嗎?當醫學院的學生們都自動地申請緩徵時,你偏偏申請入營,理由何在?   

終於有個長官向我解釋;到目前為止(一九四三年冬天),軍中嚴重地缺乏醫生。每個人都知道明年某刻,同盟國將在歐洲大進擊,但誰能預料此後戰爭將要持續多久?五年?六年?所以他們急需醫生。顯然的,培養出醫生最迅速的方法,就是在士兵中找一些受過預科訓練的人,再去受訓。   

於是我戰栗而釋然地告訴他們說,是的,去年夏季我十九歲時就完成了醫學院預科的訓練,且向大戰期間的一些學生那樣,以兩年的時間修完了四年的課程;是的,維金尼亞醫學院已接受了我的入學申請;至於為什麼我偏偏要入伍?……這是私人的事呀!然而所有的軍官全望著我,等著聽我回答。   

我告訴他們,這是因著我父親的緣故,因為他服役去了。他們一直瞪著我,等待著全盤的故事,所以我只好把一切都掏出來。我解釋道,父親是鐵路局的煤礦專家,四處旅行,去向他們的煤礦大主顧們示範如何建築良好的熔爐等等。大戰爆發後,公司將父親借給聯邦政府,隨及他走遍全國,檢查了軍事基地中所有靠煤燃燒的工廠。當歐洲大進擊的可能性增大時,父親接到一個軍中的任務,被分派到專為“進擊日”儲備燃料的小組裡。   

這就是我父親,早已超過了徵兵年齡卻要前往海外,準備隨著第一支隊伍踏上歐洲大陸去設立燃料補給站;而我,正值二十歲,怎能無視於戰爭而繼續求學?所以我志願入伍,接著被送到德州的巴克利營。   

當然,我並沒告訴長官說,這數周在塵沙與爛泥中的生活,已經讓我對一個步兵在戰爭中的價值起了很大的思想改變。雖然我絲毫沒有期望得著什麼,但竟傳來這個不可思議的消息說我將要進入醫學院!居然是軍隊決定送我去的!   

穿著他們給我的一件袋子般鬆垮的白睡衣,我躺著瞪向這間隔離病房的木制天花板,感覺事情的進展相當令人滿意。我在想,如果我是個虔誠的信徒,我一定會說這是神所做的,然而這反應到沒發生在我身上。雖然我在家時曾上過教堂,但對我而言,那並非是很重要的事。   

要緊的乃是參加童子軍活動!我十二歲時參加童子軍,由最底層的新手一直幹到鷹級童子軍,接著在去年夏天晉升為少年童子軍副教練。因此我自然的傾向以榮譽的記號——一種善行——而被送往醫學院則是獎賞似的。   

這就是我人生進展的方式,以讀醫為例吧!遠在我不懂何為賺錢謀生時,我已決心做個醫生,然後在大學時才發現,原來醫生帶給人們好處的同時,也能賺一大筆錢。問題是,我並非為報酬而踏入此行業的,那酬勞只是完成了正確事情之後隨之而來的結果。   

隨軍護士在我床頭停了腳步,甩了甩溫度計,於是我把它塞在舌頭下,祈望終於能出現好消息。已經是十二月十五日了,我在這病房中已捱了四天卻毫無起色,十八日要上火車的事已叫我著實的擔心起來。我知道即使是熱退了,他們還會叫我在復元室待上好幾天。   

她看了看溫度計,然後記在統計表上,“還是一百零二度(華氏)沒錯。”她說著,語調聽來滿含歉意似的。我曾告訴她我的大假期,而她和其他的職員一樣,似乎真誠地在關心著我。   

因為我一直攪擾他們,所以他們不得不搜集來一堆火車時刻表。我將它們擱在床邊桌上,和水壺、飲水杯、痰杯以及夜燈放在一起。   

醫院中所有的裝備裡,只有這些時刻表是我和外界的唯一聯系。萬一十八日我不幸仍呆在這裡,我就要研讀此地通往維金尼亞州的每一個火車站班次的時刻,一直到能找著讓我在利趣門參加二十二日開課的一個方法。萬一到時我不能露面,唉,此地至少有一打以上的士兵正等著要代替我呢,這是我相當清楚的。即或有個奇跡使他們替我保留位子,但只要我到達時其他的課程都開始了,那麼我想趕上進度的機會也就等於零,因為這是服役中競爭最激烈的課程之一!而且我已接獲警告說,起初九個月裡,班上就有三分之一會被淘汰。   

我將護士留在紙杯裡的藥丸吞下去後,馬上回到自己那令人舒服的哲學中,告訴自己說,我十分明白我想成為醫生的動機,決不是為賺錢而是想幫助達比尼爺爺。   

達比尼爺爺是我外祖父,只要我一閉上眼睛,仿佛就看見他的藍眼睛與根根直立的白胡子。達比尼家族是十八世紀移居到維金尼亞州的法國新教徒,他們所住的區域至今仍保留著特殊的語言。達比尼爺爺總是把花園念成“花依園”把車念做“吃依”。   

對結節與我而言,與其說達比尼爺爺和奶奶是我們的外祖父母,不如說是我們的爸爸媽媽。我出生一個月時母親去世,而父親的工作使他到處遊歷,因此達比尼爺爺和奶奶把瑪麗珍和我,帶到利趣門郊區他們那棟叫“苔邊”的古老大房子去住。   

那裡實在是一個小男孩成長的奇妙環境,在寬敞的走廊上有很大的柳條椅,在院子中有古老的榭樹。達比尼奶奶在草地上養著乳牛和小雞,一直到城中立下了禁令才停止畜養。她是一位個子小小的守舊女士,稱呼她的丈夫為達比尼先生。她寧可保留她那老舊的、燃燒木頭的爐子,也不願使用新式的瓦斯爐。童年時,每個清晨醒來,我就聽見她在廚房中敲面糊團的聲音。   

達比尼爺爺擁有南方最大的一間鞋鋪。二樓孩子們的房間裡,有座靠腳搖動的旋轉木馬,是我最愛玩的。有時候,他會帶我到阿卡鐵道區,就在我們房子附近,老利趣門、佛德瑞克和波多馬克河的交匯處,觀看轉轍器的引擎。   

家中的另一分子是威廉斯小姐,她是頗富經驗的護士,由醫院裡陪著我這不足月而恐怕活不成的嬰孩一直回到家來。達比尼爺爺很喜歡提起當時我是多麼小呀,以至只好用鞋盒裝回來。威廉斯小姐帶著銀邊眼鏡,在鼻子上有塊腫瘤,是以前受過傷而隨便處置的結果。她把我療養於一個大瓶子中,那是利趣門當時聞所未聞的新發明,然後她繼續留下來照顧瑪麗珍和我。   

七歲時,父親續弦,於是瑪麗珍和我回去與父親、繼母同住,而威廉斯小姐則去別人家工作,但幾乎每個周末我仍然跑去“苔邊”和達比尼爺爺奶奶在一起。年復一年,我看著達比尼爺爺因一種無人能治的疾病,慢慢的扭曲、彎腰起來。   

人們說那是風濕性關節炎。當我還小時,風濕僅在他的腿裡,所以他支著拐杖來來去去,接著風濕蔓延到肩膀和雙手,於是他只好坐在輪椅中。我長大些後,常常將它由椅子上抱起來,放進他的車或床上,那時我才了解風濕是多麼的令他痛苦。達比尼爺爺從來沒有抱怨過,因他是世上最不會埋怨的人。事實上,他的醫生常常帶一些病人來探訪這個嚴重的殘廢的老人,好讓他使這些人快樂起來。但有時它會因著劇痛而退避,一張臉變得紙般白,此刻就是我決心做個醫生的時候。   

現在想為達比尼爺爺做什麼都太遲了,因為三年前在我十七歲時,他去世了。記得當我從周末的童軍旅行回家時,發現小弟亨利和小妹布魯絲倚在前窗旁;亨利只有七歲,布魯絲五歲,他們太小了,根本不懂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一眼看見他們在哭。父親、母親、瑪麗珍都在“苔邊”,他們告訴了我。   

他們將達比尼爺爺置於前頭的客廳。我在這熟稔的門邊站了許久,感受著一種莫名的不情願,很不想踏進去。灰色的金屬棺木立在支架上,緊挨著一架老式的愛迪生留聲機。最後我跨了過去,站著俯看我的外祖父。   

可是這蒼白、寂靜的軀體不是達比尼爺爺啊!他太沈默、太缺乏色澤了。他的雙手尤其讓我吃驚!化裝師將它扭曲的手指拉直,因此他們平擺在發亮的鍛布上。達比尼爺爺的手以前扭在一起的樣子,對我而言是很美的,然而眼前這雙手過分光滑、過分呈現蠟白色,因此讓我覺得可怕。   

縱然我再也沒有機會幫助我的外祖父,但至少他是我了解了世上的苦難。按我現今的見解,如果一個人能借著防止痛苦而賺錢的話,這純粹知識因為構成著宇宙的那種令人嘆服的正義使然吧。   

事實上,很有趣的是……一旦我想到金錢這一個角度時,我的心便會開始想到一切我所愛擁有的東西。目前我已與相當不錯的清單了,從卡迪萊克跑車、遊泳池、一直排到遊艇。   

這時病房的小弟推著午餐進入大房子中,於是我把高尚生活的夢想暫擱一旁,以便能集中精神面對眼前的鐵盤子;但午餐一過,頑固的思想立刻又回來了。我盤算著,自己將借著軍隊的火急計劃,成為畢業的醫生中最年輕的一位。然後——哦,大戰是不會永遠打下去的。   

我瞧著左手上的戒指:在卵形黑瑪瑙上的是代表費·加瑪·德塔弟兄會的金色貓頭鷹,瑪瑙座上繞著一圈字“利趣門大學一九四五年”。像大多數一九四五年的班級那樣,我不但已畢業且在一九四三年以前就穿上了制服!倘若這個月我能開始讀醫學院,並且在三年內完成學業……我算了算,自己在二十五歲時就能擁有卡迪萊克跑車了。   

十二月十六日,我從床邊桌上抓起一堆火車時刻表,讀它第一百遍,但不論我如何計算,就是無法在三十個小時之內,離開德州阿比靈前往維金尼亞州的利趣門。其實,戰時的旅行較困難,又遇上聖誕節前後,能夠在四十八小時內到達,已算幸運了。換句話說,十二月十九日是我必須離開阿比靈的最後一天了,然而醫生剛才卻宣布我並非受寒,而是染上了流行性感冒。   

出乎意料的,十二月十七日早晨,水銀柱在細小的玻璃管中停於九十八點六度,於是,執班護士立刻向值日的醫官報告這個好消息。幾分鐘後,醫官出現在我的床邊。   

“我要親自送你去復元室。”他說。   

他親自把我的厚毛衣搭在肩上,而我穿著靴子和外套疾步地跟著他,走過一些錯綜複雜的木造走廊。我簡直無法相信,這許多男女長官竟肯為我這個低階小兵惹上如此多麻煩,然而這醫官向我保證,若我的溫度維持不上升,他會盡快地辦好離營手續,第二天就送我出去。   

我所遷入的這間復元室,與我剛離開的那間看起來一模一樣,兩邊沿牆各有十二張床,計二十四張漆白的椅子,二十四臺窗邊桌,桌上各有一盞臺燈和一個小夜燈。進門處同樣有三間辦公室,正對面也是三間單人小臥房。唯在此處,因為我們是恢復健康中的病人,所以能自由地出入於這複雜大醫院的其他部門——舉例來說,可以進出坐落於相連幾棟建築物之外的醫院販賣部或者電影院。然而,這一整天我都坐落在床邊。外面飄著雪花,我絕不願冒險在那通風的走廊上再得個感冒。   

我不斷地想著聖誕節。如果屆時能會到利趣門該有多棒!我確信他們會在聖誕節給醫學院學生一天假期的,由於利趣門是我的家鄉,換言之,我可以和家人團聚了!   

父親當然仍是出遠門的,不過母親一定在家。事實上她只是我的繼母,而我們一直處得不甚好,不過此時枯坐在德州這棟木造的醫院營房中,聽者乒乓打在窗上的霰(註:一種彈藥),我心裡知道自己在想念她。   

瑪麗珍與新婚丈夫也許會從維金尼亞州的貝福堡南下。我真是想念瑪麗珍!甚至我也想念亨利和布魯絲,自從他們生下來之後,我一直在嫉妒他們:如今繼母有了她自己的孩子,我相信他是不至於那麼關心我的。但是,這個聖誕節——若能看見他們沿著樓梯叫喊著沖下來,那可真是太棒了!   

熄燈時刻,一個護士穿過復元室,量出體溫並記在筆記簿上。這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一天之中每隔一段時間就巡一次——我毫不當它一回事。然後病房小弟出現在我床頭。腋下夾著我的行李袋和其他裝備。   

“我們必須去隔離病房。”他說。   

“可是——我已退熱啦!明天我就要出院!”   

他聳聳肩跑去找護士,此時我自己讀了溫度計:一百零三度(華氏)。   

我麻木地尾隨著小兵走過一串木造長廊,進到一間和我曾住過的兩間病房一模一樣的營房。起初我還期望,至少也得把我帶回今早離開的病房,因為那裡的工作人員對我相當感興趣,然而當我對這間完全相似的營房瞄了一圈時,心裡立即明白,這不是原來的那間!病房小弟說,目前營地裡到處是流行性感冒,只要病床一空出來,立刻有人補上去。   

我爬上他指示我的那張床,但睡眠是不可能的事了。現在我怎麼辦呢?明天就是十八日了,看來我是永遠搭不成預定的火車了——萬一連十九日那班車也趕不上,怎麼辦?   

整晚我痛苦地翻來覆去,因著自己和四鄰的咳嗽聲,我無法入睡。為什麼我的熱度會突然上升?醫學院預料的訓練使我明白,流行性感冒常會一聲不響地轉成肺炎,這種情形一發生,則誰也幫不上忙。聽說有幾名醫生正在試驗某種新藥,不過他們尚未大量使用它。如果我惡化成肺炎——噢,那就別提我會在此待多久了。   

次日,十二月十八日的清晨,我的熱度略減,固然仍不足以送我回復原室,倒也夠讓我的希望節節激增。我告訴新護士們有關利趣門醫學院的截止日期,而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顯出十分同情的樣子。天黑之前,已有一小群關心我的醫護人員在花時間注意著我的難題。有人細讀時刻表,發現有一班火車將在十九日晚上開出阿比靈——實際上是二十日淩晨的班車——四點鐘!如果幸運的話,或者能及時載我趕到利趣門!   

“我可以安排一輛吉普車到醫院來接你,”其中一位醫生說:“只要你的溫度繼續下降,我們在清晨時就把你送到復元室——那是十九日——然後明晚你便可以直接到火車站去,根本用不著回原單位報告了。”   

真是奇跡中的奇跡,在十九日清晨,我的體溫再度回復正常!誠如醫生所說的,隨同所有的裝備,我立刻被送往復元室,並且在翌日清晨三點二十分將有一輛調來的吉普車到此接我!   

這已是我在此大雜燴醫院中所分派的第四張床了,但外表看來,它們毫無不同。十二張床一排,而隔個通道也是十二張床;靠門邊三間辦公室,另外正對面有三間小病房專為重病患使用。但這些單調的排列對我而言,竟是全世界最美的房屋了,因為今夜將有一輛吉普車到此,把我永遠的載離狂暴的塵沙與操練場。   

那日下午我穿上制服,試著讓自己再次習慣於穿衣。雖然我盡力叫自己休息,但我太興奮了,根本無法安靜地久坐。約五點鐘時,臨床的家夥提議去看電影打發時間。上次在復原室時,我動也不敢動,唯恐一動又病了,但這次,只要是能讓等待的時間過得快一點的事,我都樂意去幹。幾天來,眼看要出院卻忽又回到隔離病房,現在又跑到復元室,這種懸而未決的焦慮,委實把我搞慘了。   

因為我希望早一點睡覺,所以吃過晚餐,我們就去看頭場。我幾乎想不起演些什麼了,只記得當時我們坐在電影院中,而強烈地咳嗽不斷地向我猛攻。   

回到病房已是九點十五分,於是我暗自慶幸著護士已作過夜晚的巡行,現在僅剩病房小弟值班,因此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仿佛感到自己會再度發熱似的,不過我不希望再有人插一根溫度計到我嘴巴裡。   

我跑到病房小弟的小房間去討幾粒阿司匹林,他給我六粒、外加三篇綜合要錠,他只准分這種藥。我又到他屋後去取行李袋、高及足踝的美國陸軍靴以及黃褐色外套,把它們全堆在我的床腳,然後我把制服折好擺在椅子上,預備好夜間要穿。   

有位護士借我一具鬧鐘,我檢查了它兩遍以確定它是撥到淩晨三點鐘,最後我吞了兩粒阿司匹林和一片綜合藥錠,也管不著病房中其他家夥們還醒著、還走來走去,便一頭倒在床上,瞬間就睡著了。

第三章

  

突發的一陣咳嗽令我驚醒過來,我摸索著床邊的痰杯,吐了些東西進去;我的頭疼得很厲害,而我的胸口像火在燒似的。病房中黑漆漆、靜悄悄地,唯有小夜燈燃亮在每張床邊,使兩邊的牆上各顯出十二個小光圈。   

什麼時刻了?我瞇眼細看鬧鐘,然而太黑了什麼也看不清楚。揀起鬧鐘,我將它移近夜燈——   

午夜!   

從桌上的壺中我倒出一杯水,再吞下兩粒阿司匹林和另一片綜合藥錠,躺下時,首次注意到自己的被單完全濕透了。我不斷地需要坐起身來向杯裡吐一吐;後來我一定是在打瞌睡,因為我又猛然醒過來,掙紮著想吸一口空氣。當一陣咳嗽襲擊過後,我再次看了鬧鐘——二點十分。   

再一小時不到,就必須起床了,可是我感覺自己糟透了,汗如雨下,心臟像千斤錘似的。吞下最後一粒阿司匹林,我試著再睡下去,但是我咳個不停,把胸口深處的東西直往上咳出來,然後只好再去抓痰杯。最後我把枕頭撐在背後坐起身來,這樣似乎咳得舒服些,但我感覺渾身作痛。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發燒,不過只要我安全地上火車之前沒人發現就成了!   

我又看了一下鬧鐘,差不多是開始穿衣的時候了,於是我把鐘扭按了下去,反正我已醒過來,沒有必要將每個人都吵醒,我站起身,想著自己到底敢不敢將臺燈扭開穿衣服?既然我的咳嗽聲沒把別人吵醒,那麼我猜再不會有什麼能吵到他們了。我扭亮了燈,繞過床走到椅子前,很驚異地發現自己的雙腿在打抖。拾起制服後,我謹慎地回到床邊桌子旁,感覺一陣暈眩;我必須十分小心,否則吉普車駕駛員一定會看出不對勁的。我停了一下,低頭望向桌面。   

痰杯內滿滿的填到杯口,全是鮮紅的血。   

一線亮光由門邊的貯藏室裡射了過來,我走進往裡一看,夜班的病房小弟正在讀雜誌。“溫度計借我一下?”我說。   

他起身到架上取來一隻溫度計,而我走開很遠才將它放進嘴裡;這絕對是我私人用的資料。片刻後,我借著門邊貯藏室的亮光看了一下溫度計。   

試了半天,我實在搞不懂,不管我如何將溫度倒過來、轉過去,那水銀柱似乎總是伸到盡頭。病房小弟從我身後倚上來,由我手中將溫度計搶走。   

“一百零六點五度!”他嚷了起來,並且在我逮住他之前,飛奔出兩道門,沖進了走廊。   

瞬間,一個值夜班的護士跟著他回來。她由架上另外取下一支溫度計,量著手表;而我在舌下塞著一枝小管子,不斷咒罵自己是個沒頭腦的笨蛋。她把溫度計抽出時望了它一眼,說:   

“坐下!”   

她督著我像個小孩一般的,坐在病房小弟剛才坐過的椅子上。“你看著他,”她對他說:“我馬上回來!”   

“我不能在這裡等呀,”護士一消失我就對這小弟說:“我必須去穿衣服!我必須在一小時內趕搭火車啊!”   

“不要急,”他回答:“醫生一會兒就到了。”   

這家夥怎麼搞的?難道他沒聽懂我的話嗎?   

“我要去阿比靈!吉普車在二十分鐘內回來接我!”   

“對啦!”他說:“只要靜靜坐一下,一切都會沒事的。”   

這個瘋子根本不理我,接著趕到的醫生也是如此;他聽了一會兒我的胸口,然後開始談起X光。   

“他絕對無法走那麼遠的,”醫生對護士說:“最好我們去叫一部救護車。”   

護士打電話時,我拼命向他們解釋說,我並非在等救護車,我在等吉普車啊!我繼續不斷地講著,這時跑來兩個抬著擔架的兵。醫生叫我躺上去,這簡直是瘋了嘛,我應該穿上制服才對。可是,一個小兵絕不能與上尉爭論的,所以我躺了上去,接著他們拿一條毯子將我裹起來,把東西收拾上來。   

過了一分鐘,我感覺夜晚的寒冷空氣襲在臉上,原來他們正把我從救護車尾滑進去,隨及我們顛簸在一條路上。隔了一會兒,醫生開啟車門,此時我再度感覺冰冷空氣的襲擊。他們抬我經過幾道門,在一間充滿機器的房間中把擔架放下,接著一個穿白衣的男子彎身在我上頭說:   

“你覺得自己能夠站幾分鐘嗎?”   

當兩個抬擔架的人環臂把我支撐起來時,我幾乎笑出聲來。豈止幾分鐘?待會兒我能在火車站站很久呢!   

他們仍然挽著我的雙臂,讓我走到一具筆直的金屬框,其上有個拖住下顎的低凹處,於是那個白衣人用眼睛打量我說:“六尺二寸。”   

接著就向裡轉動一個曲柄,讓機器升高一點。輕敲上面那個凹處,他說道:   

“你能把下顎放在此嗎?對了,現在保持這姿勢幾分鐘。”   

他們放開我的雙臂,而技術人員退到一個隔板後面,接著我聽見滴答聲與呼呼聲。   

那呼呼聲持續不停地越來越響,且在我的頭裡面吵著,而我的雙膝似乎是橡皮做成的一般,不斷地彎曲起來,此時我跌了下去,而那從頭到尾響著的呼呼聲越發不斷地大作起來。

第四章

  

突然,我驚訝地坐起身來,現在幾點了?我瞧了瞧床邊的桌子,但是他們把鬧鐘取走了,其實……其實,咦,我的東西跑那兒去了?火車時刻表、手錶呢?!   

我四周望了一下,發現自己在一間從未見過的小房子裡。藉著夜燈的亮光,我看出這張床差不多已填滿了整間房子;靠門邊有一張白色的木椅,連同床、桌子,全部就是這麼多!   

我到底在什麼地方?   

還有,我是怎麼跑到這裡的?   

我試著回想一下,X光機器——對啦!他們把我帶到照射X光的部門,然後……我大概是昏倒或怎麼了。   

啊,火車!我會趕不上火車!我驚恐地跳開床鋪,尋找著自己的衣服。X光部門的人當然不知道我要趕火車的事,所以他們把我擺在這裡,而沒有送我回到等吉普車的地方。   

我的制服不在椅子上?!我前後左右找了一回,連行李袋也不見了。這麼一間小屋中,他們又能把東西藏於何處?大概是床底下!於是我轉個身,剎時僵在那裡——床上有個人躺著!   

我倚近了一步,看出他是個短棕色頭髮的年輕人,靜靜地躺著。但……這是不可能的事啊!我自己剛剛才從床上跳下來的呀!瞬間,我糾纏在這件神秘的事件上,越想越發令人感到奇怪——管他呢,反正我時間不夠了。   

病房小弟?對,也許我的衣服在他的房間裡!我急忙衝出這小房間,四處張望。病房中,兩排夜燈映照在牆上,我覺得自己似乎從未到過這間病房,但是難講呢,這些病房看來都是一模一樣的。   

我正對面的貯藏室的門開著,燈也亮著,但是病房小弟不在。我踏了進去,雖然架子上擺的仍是相似的裝備,但卻看不到衣鞋的蹤跡。醫生、護士的辦公室裡一片漆黑——也沒有人!靜寂地走過這間大房子裡兩列睡著的士兵當中的狹道,我疑惑著,他們會不會把我的東西放在這兒的某個地方?但是燈光微弱得什麼也看不清楚。此時,除了鼾聲和偶爾爆起的咳嗽之外,一片死寂。   

我回頭經過了辦公室,踏進了走廊,這時候,一位中士拿著一個布蓋著的工具盤,迎面而來,也許他是什麼也不知的,不過我很高興能發現至少有個人是醒著的,因此朝他走過去。   

「對不起,中士,」我說:「你沒有看到這單位的病房小弟呢?」   

他並不回答,甚至瞄都不瞄我一眼,只是徑直衝著我,毫不減速地筆直走過來。   

「小心啊!」我叫起來,並閃開一邊去。   

剎那間,他已越過我朝長廊走下去,仿彿沒看到我似的。我簡直不明白剛才是怎麼回事,我們竟沒有撞在一塊?!   

然後我發現有個東西激起了我的新念頭。走廊遠遠的另一端是一扇通向外面的後重金屬門,於是我朝著它匆匆過去。即使趕不上火車,我總得找其它的法子到達利趣門啊!   

幾乎是不知不覺地,我發現自己已置身外面,迅速地往前飛奔著,事實上,我移動的速度之快,是有生以來所不曾發生的。而且,天氣也不像早些時候那麼冷——其實我即不覺冷也不覺熱。   

低頭一看,我驚覺那在我腳下的不是地面,而是豆科灌木的頂端。當我加速飛躍那黑暗冰凍的沙漠時,巴克利營早已遠遠地落在後頭。思想不斷地告訴自己,我現在所做的乃是不可能的事,然而……畢竟是發生了!   

一座村鎮在我底下一閃而過,有些警戒燈在交叉路口眨著,簡直是不可思議!不靠飛機,人類是飛不起來的——話又說回來,飛機也無法像我飛得這麼低呀!   

底下的鄉村,現在樹越來越多:一片白雪遮蓋的地面有黑黝黝的樹林圍繞著。偶爾我會看見一條路,但在這種夜深時刻,幾乎是沒有交通可言,而且我所越過的村鎮全部是黑漆漆而靜悄悄的。   

我正前往利趣門,這是從我衝出醫院門口的那一刻就知道的,而且我比世上的任何火車都要迅速百倍地奔向利趣門。   

但是……既然想及此,我怎麼能確定這是通往利趣門的路?從德州到維金尼亞州,我只旅行過一次,而且是反方向的呢,何況當時火車大半是在夜晚行進的。為什麼我會認為自己能單獨找到回利趣門的路線?   

有一條十分寬廣的河流正在我底下,其上有一座長而高大的橋樑,而遙遠的對岸還有一個大城市是我必須過去的,我盼望能下到那裡去,找個人指示我方向。   

幾乎在同一剎那,我注意到自己緩慢了下來。在兩條街道交匯處的下面,我瞥見一團閃爍的藍光,那是來自一間紅屋頂、一層樓建築的門上的霓虹燈,它隨著那「派伯藍帶啤酒」的招牌立在前窗。門上有個慌張閃爍的字「咖啡」,而燈光就從窗口射在人行道上。   

瞪向那些燈光,我明白自己已在此時停止移動了。但發現自己不知怎的竟懸在五十尺空中,感覺上比剛才旋風似地飛行更加奇怪。然而我實在沒有時間困惑了,因為下面的人行道上,有個人正輕快地走向這整晚開放的咖啡店。至少我可以向他打聽,這是什麼城市?我正朝哪個方向走?我想。就在這念頭臨到我的同時——似乎思想和行動變成同一回事——我發覺自己已在人行道上,急急地走到他身旁。他是個約四十或四十五歲的老百姓,穿著外套卻沒戴帽子;很顯然地,他忙著在想某樁心事,因為我靠在他身邊踱步時,他絲毫沒有瞄我一眼。   

「拜託你告訴我,」我問:「這是什麼城市?」   

他依舊走著。   

「先生,拜託你!」我大聲些講:「我對此地完全陌生,如果你能告訴——」   

我們走到了咖啡店而他轉身去扭門柄,莫非這傢夥是聾子?於是我伸出左手去敲他的肩膀。   

但我什麼也沒摸著!   

我站在門前,張著嘴,望著他開門消失進去。那仿彿就像再摸……稀薄的空氣!就像根本無人在那兒一般。然而我是清楚地看見了他,甚至看出他下顎冒出的短鬚是再需要刮一刮了。   

因著無形體的男子的神秘疑雲,我倒退了幾步,倚在一支電線桿的拉繩上,準備好好想一想。但我的身子穿過了拉繩,仿彿它也不存在似的。   

在這無名城市的人行道上,我想了些不易令人相信的是,是我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奇怪、困難的想法。那咖啡店中的男子、這支電線桿……假設這些都是全然正常的,而又假設我自己是唯一改變的?萬一是在某種不可能而無法想像的變化中,我失去了我的——我的硬殼!失去了那種與世界接觸的抓東西的能力?甚至無法被人看見?剛才那傢夥?對,很顯然的,他根本沒有看見或聽見我。   

由於我正在面對事實,因此回想及醫院裡的中士,他也沒看見我?!不是嗎?對這兩人來說,似乎我根本不存在一般!   

如果那兩個人無法看到我,何以我認為維金尼亞醫學院的人就能夠看得見我呢?這種令人困惑的思想不停地翻騰著。如果我到達利趣門而沒有半個人知道,那麼我魯莽地衝往那裡又有何意義?   

聖誕節也一樣——萬一我回家過聖誕節,竟連家人都看不見我?一種可怕的寂寞感淹沒了我。不知怎的,我又決定設法回到——那個別人能看見也能反應的硬殼裡去。   

突然間,我想起我見過那位躺在醫院小病房的年輕人,萬一那是……我?或者說,是我那物質、堅硬的部分,是以某種不可解釋的方式而與我分開的。萬一留在德州醫院病房中的那個身軀,正是我自己?!   

我又開始移動了,飛快地離開這個城市。在我下面就是那條寬闊的河,顯然我正在往回跑,徇著原路回去。而且我似乎比先前更迅速地、閃電般越過了空間!當我以一種堅決的直線途徑飛越過黑夜裡的大地時,高山、湖泊、農場都在我底下輕輕滑過。   

終於,下面的樹木稀少了,接著出現熟悉的感覺,我看見底下出現德州西部的豆科灌木與無水溪谷。巴克利營的兵營屋頂在白雪遮滿的大地上顯出黑而長的輪廓。現在我降低了些,速度緩慢下來,接著我站在基地醫院前面。   

我積極地進去,這是十天前我辦報到入營的部門。很明顯的,時間還在半夜,因為辦公室還關鎖著。我沿著左邊的長廊開始找起,不過當我看見它通向大眾餐廳時,我停了下來。早些時候我睡醒的房間在何處呢?   

穿過幾個迴廊,我終於來到一間狀似熟悉的大房子,沿著兩旁的牆各排著一列有形的軀體睡在其上的床,但我所要找的那一位——如今我確信是屬於我自己的那位——應該是在靠門的小房間裡,這是我相當有把握的。我急切地查過這三間房子,但其中兩間是空蕩蕩的,而最後一間裡,一個男子的兩隻腳包裹在石膏模裡,高懸吊掛著。   

我回到走廊,左歎右望猶豫不決。何處是那個小房間?他究竟是在這龐大醫院的哪一側呢?   

我絞盡腦汁,希望記起一些東西——什麼都好——只要能幫助我找出位置!但是絲毫無效。他們從X光室是把我移到那裡時,我準時在昏迷中,加上我一醒來,滿腦中纏繞著的都是趕往維金尼亞的念頭,因此我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問題是,在這兩百多個營房中,只有某處的一個小房間,對我而言,具有無比的重要性——偏偏他又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間。   

接著產生了一個前所未有、最奇怪的搜索——尋找我自己。我急忙地經過這大而複雜的醫院,一間挨一間的,我停在小房間裡,彎身去審視那睡在床上的人,然後又匆匆離去。這裡有成百放單人床的狹小病房,一間間看來完全相似,而大病房又都一模一樣,所以很快地,我便迷糊了,搞不清自己進過哪些病房?亦或只是再三地重複自己踏過的腳步而已?   

逐漸地,一種令人更加驚異的真相開始形成。   

那就是,我從未見過自己啊!   

並非全然如此,而是我從未以觀看別人的方式看過自己。當然我見過胸部以下這範圍內的自己,但是肩膀以上呢?現在我明白了,原來我只曾從一面鏡子裡望見過那兩度空間的影像吧。偶爾拍的一些照片呢?同樣也是兩度空間而已!癥結就在這兒!那種圓渾、生動、而佔住空間的自己,是我從來不知的。   

現在我才發覺,我們彼此辨認的方式,並非單憑著鼻子的模樣或是眼睛的顏色,而是藉著所有的特徵同時交會於三度空間而認出的。   

當然羅,我知道自己的體重與身高,「六尺二寸,一百七十八磅。」我不斷地呢喃著,仿彿在牢記一個陌生的人的特徵。話又說回來,如果這人躺在床上,那麼我記著這些又有何益?此處一排排的軍人幾乎都與我同高同重,大半像我一樣,年紀在十九、二十歲左右,都穿著醫院的睡衣服蓋在棕色軍毯底下,而且每個人都剪著陸軍頭。   

我唯一能抓住的要領是,我要找的身軀比是在大病房前端三間單獨的小臥室中的一間。然而我所巡過的房間裡,約有十來人和我想像的自己看似完全相同——可是我幾乎才在「開始」搜尋這個迷宮呀!我又怎能認出自己呢?會不會剛剛我就經過自己而絲毫辨認不出?   

我不停地徘徊、停下腳步、認一認臉、轉身而去。方才在陌生城市中所感受的寂寞,現在正達到痛苦的巔峰;我已與這世界上的每個人斷離關係,與物質界的硬質分開……甚至與自己的本體也隔離了。   

倘若望見床上的人是個胖子,或有金髮,或長雀斑,我就迅速越過。然而在微弱的夜燈亮光中,甚至連這一點特徵也不易辨認。簡直毫無希望!我靠著牆,(牆壁和傢俱均無法支撐我,這個事實我是熟悉的,不過這種姿勢卻已成了習慣),我苦思著一些身體上的記號,一些生理上的特徵,以便我能從這些睡著的二十歲左右的士兵中把自己認出來。手上或是臉上有什麼記號,腫瘤或疤痕之類的?   

那只費·加瑪·德塔戒指!   

對啊!那只上頭鑲有金色貓頭鷹的卵形黑瑪瑙戒指……剛才我為什麼沒想到呢?現在只得從頭開始,我必須回到每個房間,其中每張床上總有一個傢夥好像我已看過一般。於是我循原路回去。   

看來看去就是這麼一回事,一切都顯得如此混淆;相同的病房通向相似的走廊。我急急地在那一個個單獨的小房間中穿進穿出,如果發現是左手露在外面,我則謹慎地瞥一眼,然而,他們的左手通常總是藏在被單底下,這時我只好等待那睡著的人改換姿勢了。   

有一次,我在一位黑髮年輕人身旁坐了許久,他的嘴和下巴在昏暗的光線中,令我想及父親。他輕輕地呻吟著,向左側而睡,並將左手壓在枕頭下;我越瞧越相信他就是我肉體上的自己。我三番兩次地想抓住枕頭而甩開一邊,然而我的指頭總是抓空。最後他自己以手肘撐起身子,摸索著黑暗中桌上的水罐,此時,他的左手上露出一隻金質結婚戒指。   

我一間接一間的搜尋,經過了不少醒著的士兵,他們沈默地瞪著天花板,或坐在床沿吸著煙。也正是因為這些醒著的人,讓我的孤寂感顯得格外可怕;踏進別人睡著的房間而不被注意,這是一回事,但若碰到別人正面望著你卻一點不覺得你存在似的,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在通道上遇見一個護士或侍者時,我總是改不掉的向旁邊閃開,明知現在我們是不會撞在一起——甚至摸都摸不著對方——不過,讓別人穿過我所站立著的空間這種想法,我總是不能適應。   

終於我漫遊到X光部門。起初我所遇見的那位穿白衣的技術人員,他坐在書桌前,閱讀者書報夾上的紙,他就是最後一位與我講過話的人。   

「看著我,」我對著他叫道:「我站在這裡!」   

他拿開筆套,在紙上匆匆記了些東西。我被放在擔架並抬進這房間是否僅是數小時前的事?恐怕是數星期之前,數年之前吧?或者……只是幾分鐘而已?在空間、速度、實質體等定理都被丟棄的境界中,時間也是很怪異的觀念。對於一個經驗是否發生於一瞬間、或者延續數小時,這種直覺我已全然失落了。   

我深深發覺自己很不情願離開這位剛被我認出來的人,但最後,很難說經過多久,我還是繼續遊蕩下去。更多的走廊與病房不斷出現;沿右邊牆有十二張床,沿左邊牆也是十二張床,另外在門邊有三間辦公室,他們正對面也有三間房。處處是睡著的人,醒著的人,厭煩的人,畏懼的人,但從未見過帶有貓頭鷹戒指的人。   

在一間小房子裡,一個年輕人啜泣著,也許是思鄉吧!尤其在這聖誕節時分,我們之中很多人趁沒人注意時哭個不停。第二間小臥室——沒人,床上的被單剝走了。至於最後這間——   

我震驚地倒退幾步,因為在床上有個人躺著是沒錯,但被單竟一直蓋到他的頭,僅留下手臂露在毛毯外面。頗奇怪地,那雙手硬梆梆而且直挺挺地,看來很不自然,而且比手反轉,手掌下垂……   

在左手第三根指頭上帶著一隻卵形黑瑪瑙戒指,戒面上有只金色小貓頭鷹。

第五章

  

我提心吊膽地慢慢靠過去,兩眼盯牢著那隻手,它顯得相當可恐怖,即使在這種昏暗不明的夜燈下,我也看得出那隻手出奇的白而光滑。以前我在何處見過這模樣呢?片刻間我記起了:達比尼爺爺躺在苔邊的客廳時。   

我倒退到門邊。床上的人死了!我感受到上次與死者同在一間房裡的那種不情願的滋味,但……如果這是我的戒指,那麼——那麼他不正是我嗎?躺在被單底下那分離了的部分的我?是否這等於我已經……?   

在這次經驗的整個過程中,「死亡」這字,首次配合著所發生的事而臨到了我。   

但我沒死呀!若我死了,我怎會是醒著呢?而且在思想、在經歷著呢?死亡不是這樣,死亡應該是……哎,我不知道。死亡會不會是空虛、烏有?但我是全然清醒地,我還是我,只不過缺少了一具物質的身體來發揮功用吧。   

狂亂中,我抓住了被單想要往後拉,使者要掀開看一看床上的身軀,可是我費盡力氣,卻一點也無法在此寂靜的小房間裡激起一絲微風。   

結果,在絕望中我跌坐在床上,或說心理上覺得自己跌坐在床上,實際上這個缺少軀體的我,根本無法和床發生接觸。我自己的形狀和實體雖然就在此處,然而我感到我們相隔之遙遠,仿彿分居於不同的星球似的。將一個人的某部分和另一部分分割開,這就是死亡嗎?   

我記不得屋內的亮光何時開始改變的,但突然間,我發現這裡比方才更加明亮起來。於是我急轉過來,望著床邊桌上的一盞夜燈。當然羅,一盞十五瓦特的小燈泡絕對無法變得這麼亮的!   

我驚奇地瞪向這不斷增強著的光,不知它來自何處,竟能剎那間照耀四方。大病房中所有的燈泡加起來也不能發出這麼強的光,即或是全世界的燈泡和起來也不行!簡直明亮得不可思議;仿彿一百萬盞焊工用的聚光燈同時射過來似的。驚訝萬分的當兒,一個淡淡的思想鑽了出來,很可能是來自大學時的生物學演講:「幸好現在我沒有物質的眼睛,」我想著:「否則這種光可以在十分之一秒內摧毀視網膜。」   

不,我自己更正,不是這光,而是他!   

他明亮得我們無法看上一眼。如今我才領悟到那進入屋內的不是光,而是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用光凝成的人!對我的思想而言,這個念頭是不可思議,正如眼前這難以置信的強光竟會聚成他的形象一般。   

我察覺出是他時,瞬間,一道命令在我心底出現,「站起來!」這話從我裡面跑出來,但卻帶有一種超乎普通念頭的權威性。我趕快站立,同一刻,一種驚人的確信湧了出來:   

「你正站在神的兒子面前。」   

同樣的,這觀念也似乎是由我裡面形成的,卻不似思想或臆測那樣。這是一種直接而完全的知道!我也立即知道了有關他的其他事實。第一,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全然男性的形像。如果他是神的兒子,那麼他的名字叫耶穌。但……這不是我在主日學的課本裡看到的耶穌,因為書上的耶穌是溫柔、慈祥而體貼人的——可能還帶一點微弱之感。但眼前這位卻是能力的化身,比時光更牢而又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人還富現代感。   

更奇妙的是,憑藉著心底深處那種神秘的確信,我知道這個人愛我。有這位身上湧流出一種遠較能力還強烈地無條件的愛,並且這愛知道我身上每一件不可愛的事——我與繼母的爭吵,我的火爆脾氣,我那些永遠控制不住地性的思想,以及自我出生迄今的每個卑鄙、自私的思想和行為——但這愛仍然接納我、愛我。   

當我談及他知道我的每一件事時,這是指一種看得見的事實。他以閃耀的顯現進入這個房間時,同一剎那——雖是同時發生,但我談論時必須一步接一步的描述,那就是,我一生中每個小細節也跟著進來了。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每件事情,真實地出現於眼前,不論是過去或現在的事,似乎全在那一瞬間顯映出來。   

這怎麼可能呢?我不知道。我從未經歷類似於此的空間;這間單床的小房仍清晰可見,但它再也無法拘限我們了。相反的,在我們四面所出現的事物——除了說他們都是三度空間的人物,移動著、談論著之外——我只好以龐大的壁畫來形容它。   

其中許多人物似乎就是我!目瞪口呆地,我望著自己站在一間三年級拼字教室的黑板前面,自己在一群童子軍眼前接受鷹級徽章,自己在苔邊推著輪椅上的達比尼爺爺到走廊。我看見自己是個兩磅半的小嬰孩,在早產嬰兒保育器中喘著氣想呼吸,同一剎那(這裡似乎沒有較早或較晚的分別),我看見自己在剖腹手術中,由一個染病而垂死之年輕婦人的子宮裡取出來,這婦人是我從未親眼見過的。   

我看見自己僅有數月大坐在一位鷹鉤鼻戴銀框眼鏡的慈祥婦人的膝頭上,至於在我們旁邊地板上玩耍的三歲女孩一定是瑪麗珍,事實上按我當時的年紀,我不可能記得這些。威廉斯小姐看來與我記憶中的那位完全相同,她出現在許多場景中;突然間,我湧起了一種久已忘懷的思念,我這才明白自己是多麼愛她。   

在這並肩相摩的景物中,我看見父親牽著一位高而纖細的褐髮女子來到苔邊,她是他即將迎娶的女子。我看見瑪麗珍與我,跟著他們搬進布魯克街四三零六號的一棟房子,又見自己害怕的站在餐廳的窗前,渴望能跑到外頭去玩,卻有懼怕著隔壁那個男孩。   

在快樂的景物中交互出現了許多悲傷的往事。我凝視著自己被那個男孩狠狠地毆打,又注意到姐姐從房中衝出來為我奮戰時,自己那種丟臉的樣子;我看到父親道別出門時,自己不斷地啼哭,因為他的工作總是叫他離家一周、二周或一個月。   

不少悲痛的事均起源於我心深處。我看見繼母彎身向我道晚安吻別時,自己扭過頭去,甚至看出當時的心思:「我不要愛這婦人,我媽媽死了,威廉斯小姐離開了,如果我一愛她,她也會離我而去。」我註視著十歲時的我,站在同一餐廳的窗戶前,此時,父親到醫院去接母親與新的弟弟回家,我看見自己在未見弟弟之前,已經先下決心不願喜歡這個新來者。   

還有其它成千成百幕的往事背著灼灼逼人的強光,顯明於一個時間靜止的存在中。在普通的時光裡,對這許多事件單單瞄一眼,也得用上數周之久,然而當時我絲毫沒有度過分秒的感覺。   

我凝望著十二歲時,我們一家人搬往利趣門西端的新房子,然後看到了達比尼爺爺奶奶送我的新腳踏車,且望見自己無數次的踩著腳踏車,經過鐵道橋去苔邊探訪他們老人家。   

我瞧見有個下午我回到西端的房子時,發現人行道上雜散著榭木的碎片,大半仍殘留著龐大飛機模型的樣子,這是我歷盡心血一片片用膠粘起來的。我凝視著自己因三歲的亨利所幹的暴行而激起的狂怒,隨著時光流逝,它逐漸地硬化成一種與家人間鬱鬱不樂的隔閡。   

其中亦有許多高中時學校生活的插曲——約會啦,化學考試啦,在校中跑一里路得冠軍啦!我看到畢業典禮的日子,看到自己進入利趣門大學,同時也注意到自己一直硬著頸項疏遠著母親、弟弟亨利甚至小妹布魯絲。我見著了父親穿著少校制服回家,看著自己跑到郵局去報名參加現役兵,我又凝註著兵營中的入伍行列,看著自己與其他成百的新兵,搭上開往巴克利營的火車……。   

整整二十年來的生活細節,好的、壞的、得意的、熟練的,全擺在眼前,然而從這些全面的觀察中跑出一個問題,它暗含在每一幕裡面,正如這些景物一樣,似乎是從我身旁這活生生的光中發出來的。   

祂問道:「你如何運用你的一生?」   

很顯然地,這問題並不表示祂在尋找一個答案,因為我一生的事跡清清楚楚地盡在眼前;況且,所有這些完整與瑣碎的回憶全是出自於祂而非我。若非祂向我顯明一切,恐怕我連其中的十分之一也想不起來!   

你如何運用你的一生?   

這似乎是針對價值而非論及事實的問題;按著你所分配到的寶貴的時間,究竟你完成了什麼?這問題滲透進每一件往事,於是那些頗典型的少年時期所發生的事件,似乎變得不僅毫無意義可言,簡直是平庸瑣碎!難道我從未做過永恆而有價值的事?我絕望地向我周圍尋找著,希望能找到一些事在著耀眼光明的存在中可以顯得有些價值的?   

倒不是出現了十惡不赦的罪行,因為頂多是些十來歲的年輕人通常會有的性之聯想與秘密吧。但所經歷的若缺乏驚人的深度,同樣也不會有任何高峰可言;只是一種無止境的、短視的、喧囂的關註自己而已。難道我從未摒棄以自我的興趣為中心,而做些別人認為有價值的事?最後我找到了自己生命中最引以為傲的一刻:   

「我成為鷹級童子軍!」   

同樣的,似乎有些話再次從我身旁的這位當中湧了出來:   

「這事榮耀你自己。」   

這是真話。我看見自己站在領獎圈中,充滿了驕傲,而來自我的家人和朋友的一些欽羨眼光,全投射在我身上。我,我,我——總是立在凡事的中心。一生中我曾否有過讓別人站在中心的時刻呢?   

我看到自己十一歲時,在教會的禮拜儀式裡走向前面去,祈求耶穌成為我生命中的主。但我也看見那種初信的興奮迅速地轉成每逢週日上教堂的沈悶公式,更糟的,我注意到自滿與自負跟著在增大。我覺得自己比不去教會的孩子們好多了,甚至比去教會的大半孩子們還好得多;因為我有全勤胸章為證啊!   

接著我開始指出自己參加醫學院醫科的動機,說我是如何的準備做個醫生而要幫助人!然而緊隨著醫學課室出現的,竟是清晰可見的卡迪萊克跑車與私人飛機——在著滲透萬事的光中,思想與行動是同樣可見的。   

突然,我心中興起一種針對這問題的憤怒,這不公平!我當然尚未運用我的人生去做什麼呀!我根本沒有時間。你怎能審判一個尚未起步的人呢?   

不知怎的,那回答著我的思想,一點沒有審判的意味。死亡——連這字也充滿了無比的愛——可能臨到各種年紀的人。   

噢,那當然。我知道嬰兒與小孩照樣會死!可是我總覺得那當有的壽數似乎欠我什麼一般。   

「至於我活到七十歲就能得著的保險金怎麼辦?」這話一出就收不回了,因為在這個奇異的國度中,交談的途徑是憑借思想而非言語。數月前我才領到專為服役人員所設立的標準生活保險單;難道我曾在下意識中深信,這一張紙真能保得住生命本身?倘若我曾懷疑身旁的這位,祂的裡頭有否歡笑的話,如今我是確信有了:這光明中似乎振動而閃耀著一種神聖的笑聲——並非嘲弄我或我的愚昧,也不是譏諷地訕笑,而是一種歡笑,似乎說,不管有多少錯誤與悲劇,唯有喜樂依然是永恆的。   

在那陣狂喜的笑聲中,我明白到那位嚴苛的審判著週遭事件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認定這些事為瑣碎、自我中心、是否重要。那環繞著我的榮光並沒發出如此的責難,因祂既不責備也不斥罵,祂僅僅是……愛著我。充滿著萬物的祂,不知怎的,竟然個別的臨到我,而且此刻正等著我回答那依舊懸在閃耀空中的問題。   

你如何運用你的一生來彰顯我?   

於是我明白了,自己剛才因為狂亂地搜求著一個體面的回答,竟至抓不住問題的要點。它並非探問成就與獎賞的事!   

正像有祂發出的每件事一般,這問題必須借愛來解答。「你借你的一生愛過多少?你曾否愛別人像我現在愛你一般?全然地?毫無條件地?」   

聽到這類問題時,我恍悟到自己是何其愚蠢,居然想在圍繞著我們的一幕幕中去尋找一個回答。噢!我從不知這樣的愛竟是可能的,總該有人告訴我啊!我憤憤不平地想。這真是發覺人生究竟有何意義的好時候——正像面臨期末考試發現你正要考一科從未讀過的功課一般。既然這是凡事的中心,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呢?   

雖然這些思想源於自憐與自尋的借口,但那回答著我的思想,依然不含斥責,只是在這話的背後,略含著天上的笑聲:   

祂說:「我曾告訴過你。」   

但是以何種途徑呢?我仍想證明自己是對的:若祂曾告訴我,何以我沒聽見?   

「我以我的生活告訴了你,我也曾藉著我的死亡向你說話,而且若你一直註視著我,你將會領悟更多……」   

忽然地一晃,讓我注意到我們正在移動,我並未察覺我們離開了醫院,但現在醫院不見了,而方才擁繞著我的活生生事跡也消失無蹤:相反的,我們似乎高高在地面之上,一起疾速奔向那遙遠針尖般大的亮光。   

這不像起先說我脫離身體時所經歷的旅行,當時我的思想困擾著我,而且似乎我只是拂掠過地面,但現在我們升得更高,移動更迅速;此時,依著祂的命令,我的雙眼盯牢著祂,所以這種形式的行進不在顯得奇怪和驚慌了。   

那遙遠的、尖頭大小的亮光,漸次轉變成一座龐大的城市,我們似乎朝著它降落下去。這裡仍舊是夜晚時分,但濃煙已從工廠的煙囪冒了出來,許多建築物層層透出亮光。有一個大洋或是大湖在這些光線的另一頭;很可能此地是波士頓、底特律、或多倫多,當然沒有一處是我曾到過的。但我們倚進地看到擁擠的街道時,顯然有一間正徹夜動工的,比竟是戰時的兵工廠,我想。   

說得確切點,街道上簡直擠得不可思議。我們正下方有兩名男子在同一人行道上相對地走著,片刻後撲身而穿過去,嗡嗡作響的工廠和辦公大樓中——我能看見他們裡面就像看街道一樣容易——機器旁和桌邊有太多人了。在一間房裡,有一個灰髮男子坐在扶手椅子上,對著一具旋轉的圓筒念了一封信,他背後不到一寸遠的地方,站著另一位約七十歲的男人,不斷地攝取那講話筒,似乎想從坐著的男子手上奪開它一般。   

「不行!」他說著:「如果你訂下一百蘿,他們索價會更高,一次拿一千蘿嘛!皮爾斯會給你更好的價錢。為什麼你把比爾送去幹那種爛行業?」他再三地反覆的說著、糾正著、發著命令,然而那坐在椅上的男子顯出一副既看不見也聽不到的模樣。   

我注意到這種現象一而再的發生著,有很多人全然不知自己身邊有別人在那兒。我看見一群裝配線上的工人聚集在一個咖啡壺旁,其中一位婦人向另一位要一根煙,其實像在乞求一般,仿彿這是她迫切需要而遠勝過世上其他東西似的。但是另一位婦人睬都不睬她,不斷地和朋友談著,同時從工作服中取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燃起來,並沒遞給那位渴盼萬分的婦人;迅速地向蛇襲一般,這位遭拒的婦人攝取著那根在人家嘴邊燃著的香煙,一而再地抓取著,試了又試……   

在一陣寒顫中,我瞭解到她根本無法觸及那根煙。   

隨後我想起那個打電話的傢夥、醫院病床上的被單;我記得自己朝著那男子喊了又喊,而他卻根本沒有回頭望我一眼。接著我又記起這城裡有一些人,徒勞地想獲得別人的注意力,明明踱過一條人行道卻不能佔據任何空間。很明顯地,這些個體正與我相同,處於缺少行軀的困境中。   

實際上,和我一樣,他們也是死了。   

但——這與我一向所想像的死亡截然不同。我凝望著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婦人,她尾隨一位相同年紀的男人走過一條街。這婦人似乎非常富有活力,激動而滿眶淚水,然而那男人卻似乎毫不注意她的存在,但他一直對她講著強調的話。   

「你的睡眠不足呀!瑪哲理對你的要求太多了。你要知道你一直很不健康,為什麼不帶一條圍巾?你實在不該娶一個只顧自己的女人。」她所說的還有很多,有其中的話我得知她是這人的母親,雖然他們的年紀看來是如此相近。不知她這樣跟著他究竟有多久了?這就是死亡嗎?——永遠不為生者所見,卻又永遠地涉入他們的事件中?   

「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因為你的財寶在那裡,你的心也在那裡!」我從來沒好好背誦聖經章節,但耶穌在登山寶訓中的這些話,像電光似的閃進我的思念中。也許這些沒有行軀的人——商人、要煙的婦人、這母親——固然再也無法和物質的世界接觸,卻依舊將心放在那裡。我呢?在顫慄中,我想起了鷹級童子軍徽章、加入費·加瑪弟兄會、進入醫學院等等,是否我的心、我整個人所傾註的焦點,全然集中在這類事上?   

「專心看我。」在這個異乎尋常的旅行之初,耶穌曾如此對我說。每當我照做而定睛於祂時,恐懼全消失了,不過那可怕的問題依然存在。若非祂領在前頭,說實話,我簡直無法忍受祂顯明給我看的這一切。像思緒一般快速地,我們從一個城市遊歷到另一個城市,不過,似乎仍在這個熟悉的地球上,而且是在其上的某部分——美國或加拿大吧——我發現除了這些成千沒軀殼的人同時也正住在這個「正常」的空間之外,這實在是我已認得的地方了。在一棟房屋裡,一個年輕人跟著一位老年人走過一間間的屋子,「對不起,爸爸!」這個年輕人不住地說著:「我並不知道這樣會傷害了媽媽!我不懂呀!」   

雖然我可以清晰地聽見他的話,但很顯然地,在他前頭的那人根本聽不到。這老年人端著一隻碟子進入一個房間,其中有個老婦人坐在床上。「對不起,爸爸!」年輕人再次說:「對不起,媽媽!」他向那無法聽見的耳朵無止境地反覆說著。   

我大惑不解地轉向身旁這位光明者,雖然我感受祂那洪流般的憐憫漫進了眼前的屋裡,只是在我的心思中依舊沒有燃起解惑的明燈。   

許多次,我們停在類似的情景之前。有個男孩尾隨一個十來歲的女孩穿過學校的通廊,說著:「對不起,南茜!」另有一位中年婦人哀求一個灰髮男子原諒她。   

「主耶穌,為什麼他們深覺抱歉?」我求問道:「為什麼他們不停地向一些無法聽見的人講個沒完?」   

隨及,從我身邊的亮光中傳過來一個思想:他們都是自殺者,糾纏在自殺所引發的後果中。   

這念頭使我大為震驚,不過我知道它是出於祂,而非出於我,因為此後我不再看到這些情景,仿彿祂所教導的真理,我已經學明白了似的。   

逐漸地,我又開始注意到其他的事物。我們觀看到所有活人都被一種微微閃亮的光輝籠罩著,好似一層電場覆在他們身體的表面。只要他們一移動,這光輝也跟著移動,如同用隱約可見的暗淡光輝所造成的第二層皮膚一樣。   

起初我想,那必是我旁邊這位所反射的光,但當我們進入一所建築物時,祂並沒發出反光,連無生物也沒有反光。接著,我才明白沒有軀體的人也不會發光。我如今觀看自己,發現這無硬軀的軀體同樣缺少光輝的護套。   

此時,這光引我到一家骯髒的酒吧兼烤肉店,靠近一處看來像海軍基地的地方。一群大半是水手的顧客把櫃檯旁擠得二、三個人疊在一起,而其他人則死死地塞在沿牆的小隔間裡。有幾個人在喝啤酒,但大部分的人則在猛灌威士忌,速度之快,與兩個揮汗倒酒的酒保旗鼓相當。   

然而,我注意到一件驚人的事。數名男子站在酒吧裡,似乎無法將飲料舉到唇邊。我望著他們反覆地抓取色彩閃爍的玻璃杯,卻見他們的手穿過硬梆梆的平底大玻璃杯,穿過沈重的木造櫃檯面,穿過周圍那些飲酒者的手臂和身體。   

這幾位也都缺少那繞在其他人身上的光輝!   

因此,這種用光造成的繭,一定只是物質身體所專有的東西。死者們,像我們這些失去了硬殼的人,早已同時失去了「第二層皮膚」了。顯然地,這些有光籠罩著的活人,也就是實際在喝著、講著、以及彼此扭來扭去的人,根本無法看見這些絕望、乾渴的無形人正處在人們中間,也無法感覺他們正在瘋狂地衝上去搶杯子。(我能看得一清二楚,而這些無形人彼此也能聽見、看見對方。他們為著那些無人能沾到嘴的酒杯,持續不斷地爆發起憤怒的爭吵。)   

我自以為在利趣門的弟兄會中已見過豪飲的情形,但是這些百姓和軍人們在此間酒吧所做的豪飲,才真是在拚命一般。我聚精會神地望著一個年輕水手,他從凳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踏了兩三步,然後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於是他的兩個夥伴彎下身來,開始拖他離開擁擠的人群。   

這倒不是吸引我凝望的主因,我卻是在瞪著這個毫無知覺的水手,驚訝他身上明亮的繭破裂開了,在他頭頂上分裂,隨及從頭、肩往下剝落,瞬間,一個早先就出現在酒吧裡的無形人,以一種從未見過的速度,跳到這人頭上!他曾經像飢渴得影子般纏繞在這水手身旁,貪婪地享受著年輕人灌下的每一口酒,如今他卻像一隻掠食的野獸般地躍向這年輕人。片刻後,我在極困惑中,眼見這彈簧似的形體消逝了;兩個男子從酒吧裡人群的腳邊,把這無知覺的重擔拖走之前,這件事已經完成了。前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兩個個體,但當他們把這水手支撐著靠在牆上時,只剩下一個了。   

第二次我不勝驚愕著同樣的情形再度發生。一個男子跨了出門,此時一道裂縫迅速地開在他周圍的光圈上,同時有一個無形人對著這個裂口猛力一衝,消失了,似乎他已混雜在那個人裡面了。   

那麼,難道這層光照是一種保護膜?是否它的作用在於防衛……防衛那些無形人?像我?假設這些無形軀的人一度擁有硬軀,和我的情形一樣,又假設當他們居住在身體之中時,養成了一種依賴酒精的習性,以至於後來超越了肉體的習性而成為心理上的習性,或進一步變成了靈性上的癖好?因此,當他們失去物質的身體之後,除非他們能乾脆佔據於另一個軀體之中,否則他們將會於一切的永恆之境相隔絕,因為他們無法止住貪戀的習性。   

永無止境的如此活下去——這種想法叫我不寒而慄——簡直就是地獄的一種。我常常想像地獄的情形,總覺得它是地底下一個烈焰高燒的地方,而且在那裡有邪惡如希特勒之類的人正在永久的焚燒著。但是,是否有一層地獄是存在於地面——是居住於此的活人所看不見且從未置疑的?是否地獄的意思就是,存留在地上確有永不能與之發生關係?接著我想起那位母親,她的兒子永不能聽見他說話,還有那位要煙的婦人。此時我也想到了自己,我曾一心要去利趣門,卻無法叫別人看得叫我或幫助我。越是貪求,越是焚燒起慾望,在此地就越是無能為力——這很可能就是地獄了。   

我在顫慄中領悟到,並非「很可能是」、而是「正是」地獄!這正是地獄:向其他那些無軀殼的人物一般,我也是這境界中的一份子。因為我已死了,我已失去了物質的身體,而現今我已存在於一個無法觸摸的領域中!……   

但若這就是地獄,而且這裡永無盼望,那麼何以祂會在我身邊呢?為什麼每當我望向祂,我的心就因著喜樂而跳躍呢?何況整個旅程中,祂成了我主要而驚人的印象!一切向我侵襲過來的景物與驚愕感,若比起那繼續不斷地行進著的要緊事,都算不得什麼了。那要緊的事就是,單純地朝著我身邊的這位而湧起愛意。不論我望向何方,祂總是我注意力的焦點;不論我看見什麼,總無一物可與祂比擬。   

不過這也是令我困惑萬分的一件事。倘若我看得見祂,豈非人人也都見得著祂?祂太明亮了,以至活人的眼睛絕無法正眼相看——這是我瞬間就瞭解的。但是,那些被我們擦身經過的活人,總該察覺到有一種愛,像強烈火焰的熱度,一直向他們湧流呀!   

至於其他人,像我一般,不再擁有會被摧毀的肉體眼睛的人,他們怎會看不見這燃燒的愛、這憐憫就在身邊呢?他們怎會錯失近在咫尺、比正午的烈日更光明的這位呢?   

除非……   

我破天荒的第一次想起,自己十一歲時曾走向教會祭壇。此刻我急欲知道,莫非那天在我身上發生了某種不可思議的事,其價值之高,竟遠超過我所能瞭解的地步?可能嗎?正如傳道人所說的,藉著某種真實的途徑,我曾確實「重生」了——如不論當時對這件事瞭解與否,我竟也因此獲得了一雙新眼睛?   

或者,若非這些人的注意力統統被那失去的物質世界所吸引,也許他們亦能看得見祂?「你的心也在那裡……」若我的心膠著於必須按期前往利趣門這件事上,我也就無法看見耶穌了。也可能是,當我們注意力的中心何時拘泥於別的事上,我們就連祂也撇棄一邊了。   

忽然我們又移動了。遠離了海軍基地,與它週遭那些破舊的街道與酒吧,如今我們站在一片遼闊平坦的平原邊緣。在這種境界中,旅行似乎是毫不費時間的!到目前為止,我們遊歷過活人死人並肩雜處的地方,的確,這些地方充斥著無形軀的人。雖然他們都盤恆在慾望所傾向的物質界的人與物,但卻完全沒有一個活人會覺察出來。   

現在不知怎的,我們明顯地還處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部分,但我竟看不到或者的男女。平原上擁擠著一群鬼魅般的無形人,沒有一個是硬質身體而被光環繞的人。在此的成千人士都與我相似,毫無物質身體,他們是我所見到的無形人中,最沮喪、最憤怒、最淒慘的一群。   

「主耶穌!」我叫起來:「我們在什麼地方?」   

起初我以為,我們正在觀看某個巨大的戰場:每一處,人們看來都是糾纏著在扭呀、錘呀、打呀的特殊死戰中。這準不是一場現代戰爭,因為其中缺少槍和坦克車。我更倚進去看仔細,發現除了拳腳和利齒之外,沒有任何一種武器。然後我注意到,顯然也無人受傷,沒有血,沒有散漫一地的屍首,那種原本可以讓對手致命的一擊,只不過使對方依舊毫髮無損!   

固然他們看來實在是騎在對方頭上,但事實上,他們卻都在彼此打空氣。最後我明白了,由於缺少物質軀體,他們當然無法真正地碰到對方。縱然他們何等想要廝殺,但他們不能如此,更由於他們向宰殺的對象已經死了,所以他們只得在無效的憤怒中,瘋狂地將自己摔向別人。   

若以前我懷疑自己曾否見過地獄,現在我是確信不疑了。剛才我所見的悲慘情形是,人們被拘困於一個自己已經分離的物質世界裡,但如今我看到了另一形式的幽禁。此地沒有迷惑靈魂的硬質物體與人,但人們在此似乎是被禁閉於形式與情感的惡習中,被關鎖於仇恨、情慾、毀滅式的思想牢籠裡。   

遠比扯咬踢打更邪惡的是,它們交互地傳遞著變態的性思想,其中不少還以啞劇的形式狂熱地行動起來。我想都沒想過的各種性變態,就在我們周圍徒然的嘗試起來。我簡直無法分辨那傳過來的沮喪哀號,到底是實際的聲音或僅是一種絕望思想的轉移而已。其實,在脫離肉體的世界中,這些區別似乎都無關緊要了。只要一個人動了思想,不管它是急逝的或不情願為人所知的,總會在剎那間,昭然地傳遍週遭的人,比言語表達得更透徹,比聲波傳遞得更疾速。   

此地互換的最多的思想,總是一些顯示自己的知識、或才能、或背景比別人更高級的意念。「我告訴你是這樣!」,「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已警告過你!」,這類尖銳的話成了空氣中反覆著的迴響。隨著一種噁心的熟悉感,我認出了自己的思想,這就是我的真我,在語調中畢露無疑——正義者、贏得獎賞者、上教堂者,雖然在二十歲以前,我尚未養成任何真正叫我沈溺於肉體私慾的惡習,像爬向酒吧那種人的癖好之類的,但是,在這些因著嫉妒與受傷的自尊而起的叫囂中,我已聽夠了自己的心聲。   

然而,這次仍舊一樣,我身邊這位並沒發出斥責的意思,只是為著這些令祂心碎、不快樂的人,流露出憐憫的感情。無疑地,祂並不希望任何一個人處在這種地方。   

既然如此——何以他們還逗留在此地?何以他們不肯乾脆起身一走了之?有個人一直被另一個扭曲著臉的男子窮吼,我真找不出理由,為什麼他不走開?為什麼那個年輕女子不肯跑開一千里,遠離那狂怒地以無形的拳頭揍她的另一個女子?事實上,這些無理性的憤怒這根本不能攔阻他們的受害者,因為這裡沒有籬笆,也沒有什麼東西會明顯地阻礙他們單獨的一走了知。   

除非……除非在這個無物質肉體的領域中,沒有「單獨」這回事。私人的角落並不存在於這個無牆的宇宙裡,因為此地沒有一處不是居住著其他的靈魂,並且沒有一個靈魂不是全然地、時刻的暴露在別人面前。我在急劇地痛苦中想著,若一個人必須永遠的生存與這種地方,連私人最秘密的思想也無法隱藏,這將會是什麼情形呢?無法矯飾,無法遮掩,並且無法偽裝出真我以外的樣子!真是令人無法忍受!不過,倘若我週遭的人皆有類似的念頭……,倘若我生存在感覺別人和自己一樣可厭惡的環境裡,雖然自己所能做的僅限於報仇,但是在其中卻能嘗到一種足以慰借自己的滋味,那麼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或許這就是此醜陋平原的註解了。也許在這種永劫或瞬息即逝的過程中,每個人都企圖找到和自己想像的同伴,同樣充滿著驕傲和仇恨的夥伴,久而久之,他們就形成了一個被詛咒者的社群。   

也許並不是耶穌遺棄了他們,而是他們在逃避那黑暗中燃亮起來的大光。或者……是否從光初次顯現至今,他們照舊是那般的孤獨?漸漸地,我意識到平原裡除了滿是相互揪打的人之外,另有其他東西存在。其實,我幾乎是從起頭就感覺到了,只是經過一段時間後我才辨認出來。此時,我在震驚之中怔住了。   

這個不快樂的平原上到處徘徊著一些生命體,似乎是用光造成的;也正是由於他們那特別的體形與眩目的光輝,所以我無法一下子看到他們。現在既然察覺了,於是我調整自己的眼光將他們盡收眼底,我看出來,這無數的存在物正彎身在平原中的小小受造物上面,好像是在互相談話。   

這些光明的生存物是天使嗎?我身邊的這位是否也只是個天使?可是在醫院小房間裡,那種鎮服在我心思中無可否認的思想乃是:「你正在神兒子的面前。」會不會是這些人類的靈魂,雖都像我一般的卑鄙,毫無價值,但依舊有祂的同在?時間空間已不再遵循我熟知的規律運行了,在這種國度中,是否事實上祂站在每個人旁邊,正如與我同在一樣?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看出的是,平原上正在爭吵不已的靈魂,沒有一個是被遺棄的;他們被注意著、看護著、陪伴著。另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他們之中無人知道這種情形。當然,若耶穌或祂的天使們向他們說話,他們是聽不見的,因為他們心中溪流般汨汨而出的積怨,沒有一刻暫停;他們的眼睛一直找尋著周圍的人,想要侮辱人家。若要我忽略著整塊景物中那遍佈各處的驚人的角色,似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我自願死盯著這群靈魂而不肯真正看個分明。   

事實上,由於現在我感覺得出這些光明的同在,所以我才在困惑中瞭解到,自己其實是一直看見他們的,只是沒有在意識中點明這個事實而已,正好像耶穌可以隨時向我顯現,但唯一的條件是我必須準備好要看見祂。天使也佈滿了我們方才遊歷過的活人城鎮,祂們出現在街道、工廠、家庭、甚至出現在那間嘈雜的酒吧中,但那地方的人不會比我更知道祂們的存在。   

突然的,我明白了。到目前為止,這些情景中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其中的靈魂無法看見耶穌。無論是肉體的嗜好,物質性的慾望,或者自我的全神貫註——只要有什麼東西擋住他的光,那就造成了隔離,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已算是步入死亡了。

第六章

  

我們再次移動了,或者寧可說,我們眼前的景物——不知怎的又改變了。另一幕展現了!這是由於光的性質不同的緣故,仿彿在瞬息之間空氣變得比以前透明,於是我可以看見那些顯然一直是在眼前的事物。   

換句話說,耶穌似乎是按照我所能瞭解的程度,逐步啟示我一部分而已。起初祂向我顯示一個地獄般的世界,其中的靈魂陷在各種不同的自我傾註裡。前前後後的經歷了這些,如今,我開始察覺到另一個嶄新的世界!有一片宏偉的建築物座落在美麗而陽光普照的園子裡,其中各個相異的構築呈現出一種相互的關連性,這種刻意安排的圖案,令我感覺此地是一所設計良好的大學。如果要我拿世上的建築來相比,這簡直是荒謬蠢笨之至,因為塵世中所有的學校與大學似乎只是零零星星的複製品,唯有這裡才是實體。   

我們似乎突然墜入一個全然不同的空間,幾乎像是進入另一類型的存在一般。經過了戰時城中的喧鬧與平原上嘶喊的聲音之後,這裡瀰漫著一片寧靜。當我們踏入其中的一棟建築物,走向一個天花板高高在上而有長門的通廊時,肅靜的氣氛是如此濃厚,以至於我看見走道上有人時,著實大吃一驚。   

我無法分出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因為他們從頭到腳全藏在一件寬鬆飄蕩、而有頭罩的袍子裡,所以我模糊地聯想起修道士。然而此地的氣息並不是全然如我想像的修道院一般,倒是更像個龐大的研究中心,四下裡迴盪著一種發明了偉大事物的興奮感。我們擦身經過了站在寬闊廳堂中和螺旋形扶梯上的人,他們似乎被某種必須全神貫註地行動吸引住了;他們彼此並不講很多話。然而我也感覺這些人中,彼此不但沒有友誼存在,反而因為集中精神而疏遠著他人。   

不管他們可能是何許人,總之他們顯出高超的渾然忘我——融化在某種駕臨他們之上的偉大目標中。我瞥見一些敞開的門裡裝滿著複雜的設備,其中數間房裡,套著頭的人物正彎身在精細的地圖與解釋圖表上,或者坐在操縱裝置旁,而精巧的儀器上燈光七閃八亮的。我曾在科學教育上有過初步的學習,這是我向來引以為榮的;我在大學時主修化學,選修生物學,讀過物理與微積分。但若此處哲學活動屬於某一類科學的話,那麼他們是遠超過我所懂的。萬一要我猜的話,恐怕連門兒也沒有。然而我卻感到有某種龐大的實驗在歷煉著,也許是無數個這類的試驗吧!   

「他們在幹什麼,耶穌?」我問。   

雖然知識像火一般的從祂身上燃燒出來——事實上,我意識到這個巨大的「校園」中,每個活動都源於神——但我的心思中並沒燃起答案。那傳遞進我裡頭的,一如往常,仍是愛:一種因著我無知而起的憐憫,一種包容著我所有不解的諒解。   

此外……儘管祂對這批人表示著明顯的喜悅,我畢竟意識出,甚至連這裡還不算是最重要的領域;我覺得祂將會把更偉大的事物顯示給我,如果我能瞭解的話。   

因此,我跟著祂進入這思想領域的另一棟建築物,到了一間工作室,在此有一種複雜的音樂,是一邊作曲一邊演奏的,我連起頭都跟不上。它有著變化無窮的節奏和音調,不是任何我所熟知的調子!「哇!」我發現自己在想著:「巴哈只不過是個開端而已!」   

接著我們走過一間容積相當於整個利趣門大學的圖書館,我凝望著一些房間,裡面從地板到天花板全排列著羊皮紙、泥塊、獸皮、金屬、紙張等製成的文件。「這裡,」一個思想臨到我:「凝集著宇宙間相當重要的書籍。」   

立刻地,我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書本怎麼會在地球以外的地方寫成呢?!但儘管我的心思拒絕相信,那個思想仍然堅持著,「這是宇宙中的核心著作。」這句話不停地反覆繞著。這時我們逛著圓頂的閱讀室,其中擁擠著寂靜的學者。接著我們突然站在一個較小房間的門口,它幾乎是間附屬的建築:「此處是這裡的思想中心。」   

我們再次向外移到那個肅靜而樂觀的園邸,然後進入一棟滿是工業機器的建築物,隨及進到一個有一個怪異的球形建築物中,此處有條步行的小甬道,繞過一個池子上方,池中裝的似乎是普通的水。繼續來到一件看似大實驗室的房子,以及一處好像某種太空天文臺的地方,在我們一路前進的當兒,我的迷惑感不斷激漲。   

「這是……天堂嗎?主耶穌?」我冒昧地問。這種寧靜、光明,簡直就像在天堂!此地,人的自我與自大的喧囂也匿跡了。「這些人活在地上時,是否在一種毫無自私慾望的狀態中成長?   

「他們是如此成長的,並且會繼續不斷地這樣成長下去。」答案仿彿陽光般照射進這個專註而渴望的環境。若成長會繼續下去,那麼這裡比不是完整的成長。話又說回來,即或是這些寧靜的靈魂,也讓人覺得總是還缺少著什麼?!猛然地我懷疑,他們是否與「低層領域」中的靈魂所缺相同?難道這些毫不自私卻不斷追尋著的靈魂,同樣有看不見耶穌的毛病?或者換句話說,他們無法按祂的本相來看祂?當然他們已得著有關他的暗示與蛛絲馬跡了,因為他們一心一意所追尋的,無疑地,乃是真理呀。難道說,一個渴求真理的傾向,也可能令人遠離真理祂自己?——祂就站在他們當中,然而他們依舊埋首在書籍與試管中追尋祂……   

我不懂。但我的迷惑與我所想問的一切問題,一遇見耶穌那說不出的愛,似乎全然無關緊要了。最後我自己結論著,也許祂不能告訴我這些超乎我悟性的事——或許是我裡頭還缺少一種可以瞭解答案的「什麼」。   

最要緊而又最合乎所有人需求的事實,仍舊是我身邊這位,因為不論祂顯示什麼給我,祂總是時時刻刻地成為我注意力被吸引的真正焦點。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清楚知曉,何時是我們開始離開地球表面那一刻……   

一直到此刻為止,我總有一種印象,覺得我們正在旅行——以怎樣的方式在旅行呢?這點我無法想像——總之是在地球上旅行。甚至我所謂「較高階層」的深奧思想與學識所在的地方,顯然也是離「物質階層」不遠:此物質階層中,有許多無形軀者依然糾纏在硬質、有形的世界裡。   

但現在,我們似乎已將地球遠遠地拋在後頭,甚至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接著我們好像在一個廣闊無邊的「虛無縹緲間」,這種辭句是我向來一想就會恐懼的,但是此刻卻沒有這樣的感覺,而且某種不可言喻的應許,仿彿顫動著瀰漫在這個無涯的太空中。   

隨及我看到在無限遙遠之處,遙遠得無法以任何我所知的方式來看見的地方——有一座城。一座光輝萬丈而似乎廣闊得毫無邊際的城,其明亮足以在無盡遙遠之外讓人一目瞭然。這些光輝似乎從那地方的城牆、街道以及被我便認出是正在其中行走的人物身上所迸射出來的,實際上,這城和其中的一切仿彿都是用光造成的,正如我身邊的這位一樣。   

在此之前,我從未讀過啟示錄,所以我僅能敬畏地張著嘴凝望著遙遠的奇景,想像著那裡的每棟建築物和每一個居住者,不知會有多燦爛,因為遠在這麼多光年的距離外,它看來已是這麼亮了。我驚異而困惑,是否這些光芒四射的靈魂正是一生以耶穌為生活核心的人?是否我終於看到了那些在凡事上尋求祂的人?他們追尋的那麼認真、親近,以至於變得全然像祂?!……正當我詢問這些問題時,兩個光明的人物似乎離了那城而朝著我們過來,他們以光的速度飛越這片無涯之境。   

但是當他們疾馳而來的同時,我們卻以更快的速度退去,於是彼此間的距離扯遠了,而那異像消逝了!我因深覺可惜而喊了起來,但我曉得,按自己這種不完全的視覺,現今對那真實而至極的天國只能承受迅速一瞥而已。祂已盡其可能的向我顯示了我所能承擔的部分。因此,現在我們急速地遠去。   

牆壁向我們圍擁過來,看起來既狹小又像箱子一般,隨即過了數秒,我才認出這是醫院的小病房,我覺得我們離開此地好像已有一輩子之久了!   

耶穌仍然站在我身邊,否則的話,我的意識一定無法承擔這種由無極太空跳入鬥室空間的急劇轉移。那榮耀的城依然在我心思中閃爍、燦爛著,向我招呼、叫喚著。我以一種全然漠不關心的態度,猛然注意到有個人躺在那張幾乎塞滿鬥室的床上,其上覆著被單。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耶穌竟對我說我屬於那蓋著被單的行軀,而祂在我身上的旨意必須包括那團東西在內才能完成。接著我不斷地倚近它,而它竟逼在我的視線上,阻擋了那大光。在失望中我向祂大喊,求祂不要離我而去,求祂使我進入光輝的城,不要將我拋在這裡黑暗而狹窄的地方!   

仿彿處在一個古老而被淡忘的故事裡似的,我回想起自己曾搜尋這醫院中的每廳每室,焦急地想要找到這張床上的軀殼!就在那最孤寂的一刻,我跳進一個我聞所未聞的完美存在中。如今耶穌的光已進入我的生命且全然充滿著,因此想到我竟要與祂分離,真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   

就在我懇求的當兒,知覺漸漸流逝了;我的心思開始模糊、模糊……再無法知道自己正在為什麼而掙紮。我感覺喉嚨裡火燒一般,而胸膛上有很重的力量壓擠著。   

我睜開了眼睛,但覺臉上有東西遮著。於是我摸索著毛毯,試著想弄清楚是什麼東西覆著我,但是想移動手臂就像想舉起鉛棒一般困難。最後我把手指合攏在一起,此時右手觸及一個圓形的戒環,其上嵌著卵行寶石,套在左手無名指上。緩緩地,我將它一圈又一圈地轉著,然後一陣漆黑襲了上來。

第七章

  

這些往事整整向胡烈德·歐文講了四個會談的時間。自始至終,他不斷地插嘴問問題或者要求我解釋——同時借此讓我知道,他並沒必要相信我所講的每個字呢!   

然而,現在他靜靜坐著,而我桌上那只記時鐘的數字卻跳了過去,同時我聽見一個病人到達的開門與關門聲音。我瞄了一下鐘面:我們還剩十分鐘。   

“你又……回到了你的身體?”終於胡烈德問道。   

“這是我現在的解釋,”我說:“當時我是昏迷不醒的,而且後來的兩三天我毫無知覺。只出現一些高燒、夢靨式的夢——通常只有在嚴重生病時才會發生的那類現象。”   

我告訴他,最重要的事情是,當我漸漸開始恢復知覺時,幾乎我所能感覺到的只是:我在生病。我肉體上的痛苦把腦中一切事都擠跑了。然而當我——脫離身體外出時又如何呢?我不知怎樣形容才好——真是半點疼痛也沒有!截然沒有肉體上的各種感覺。   

我確實記得的第二件事,是我睜開眼睛時,感覺頭痛欲裂,卻看見一個護士沖著我微笑。   

“你能回到我們之中真是太好了,”她說:“有一陣子,我們沒有人認為你會醒轉過來呢。”   

我舔了舔發熱而乾裂的嘴唇,“今天是哪一天?”我以刺耳之聲問。   

“這是聖誕節前夕,李齊。”醫院職員的節假日一律取消,她補充說著,這是因為營中傳染著流行性感冒與嚴重肺炎的緣故。   

我試著想問些新的問題,如此她才不至於離開,因我無論如何必須向她表達出那件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是啊,她說,現在幾乎每天下雪;她還告訴我,她是爾文少尉。   

“我剛得著一個驚人的經驗,”我插嘴道:“是全世界每個人都應該知道的。”   

一陣攻擊性的咳嗽攝住了我,爾文少尉只得用手扶我背,將我撐起來喝一口水。“現在不可講太多,”她說:“待會兒我會順道過來看看你。”   

其實,我也懷疑自己到底能說什麼?說“我剛剛看見了神?我去了地獄一趟?我瞧了一眼天堂?”她準會以為我瘋掉了。   

那一整個禮拜中,不論誰踏進這小房間,我就試著向他描述那照亮了此處的大光,以及他問我的那個最基本的問題。但我從未講上幾句話——   

“休息一下吧,不要拼命講話。”醫生或護士總是這樣說——的確,我的聲音不過只是喘著氣的嘎嘎聲而已。醫護人員比較感興趣的顯然是我的新陳代謝速率、我的體溫、以及我靜脈註射的藥物需要量。從我所承受的注意力來看,很明顯的這些並非是例行公事。一天天逐漸的度過,我漸次把醫院裡所發生的事——拼湊了起來,就是那段遇見了耶穌的時間裡所發生的一切事。   

“今天我們的時間到此為止,”我告訴胡烈德:“如過你喜歡的話,明天我會告訴你從醫生那邊搜集來的故事。”雖然從停車廣場走到這裡的幾步路已叫他上氣不接下氣,但胡烈德現在是天天報到的。因此第二天下午我接著敘述我的故事……

第八章

  

我得知,當我在X光機器前面崩潰後,我被抬往鄰近病房的一間小隔離房間,在那裡我的病況被診斷為雙大葉肺炎。緊接而來的二十四小時,盡管醫院盡其可能的設法著——一九四三年時“神藥”還在醞釀階段——我的情形卻不斷惡化。   

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就是我在昏迷中被移到小病房的第二十四小時,病房小弟照例來分配藥劑,但到達我這間小病房時卻量不到我的脈搏。他檢查我的呼吸次數,沒有!緊接著他量我的血壓,也是沒有!這下子他沖出去找值班的醫官。   

值班的醫官三步並兩步的趕來,親自重新檢查一遍,結果一樣。最後他直起身子告訴病房小弟說:   

“他死了,沒錯。等會兒你巡完病房之後,把他移往太平間。”   

他沈重地說著,因為那個月巴克利營中已經死了好些人。極不情願的,他將我擱在毛毯上的手臂伸直,將被單遮著我的臉,然後返回病房繼續為活得人服務。   

病房小弟進行著他的例行公事,這時一定正是我在歷經絕望地搜尋而返回這小房間、看到一個覆蓋著被單的軀體在那兒的節骨眼兒……   

經過了九分鐘:這是根據醫院的記錄,病房小弟回到這小房間開始整理軀體,預備轉移到天平間,但是——毛毯上那只手顯然在動呢?!   

於是病房小弟再度飛也似的沖去找值班的醫官。醫官隨著他回來,將我檢驗一遍後,再度宣布我已死了。無疑地,準是這個年輕的醫院侍者在漫長、寂寞的夜班裡幻想了一番。   

然後發生了一件事,此事在數年後我才領悟到它的震撼力。得知這事時,我當然已相當驚奇,不過總不及我今日想來時所感受到的驚險與啞然!   

病房小弟拒絕接受他上級醫官的宣判,“或許,”他建議說:“你可以直接打一針腎上腺素到他心臟的肌肉裡。”   

這是無法想像的事,第一,小兵竟和長官爭執,特別在這種醫學問題上,小兵只是個沒有受過訓練的病房小弟,而長官是領了執照的醫生呢;第二,病房小弟所作的建議簡直荒謬之至!當時還是遠在心臟按摩和電擊法廣泛使用之前,把腎上腺素註射入心臟,雖不是史無前例的事,卻只是偶爾在心臟阻塞的病理上試一試而已。但這種情形僅適用於身體狀況基本上是健康卻因外傷而引起心臟停止的病人,例如淹死的意外事件,此時若能讓心臟在跳動的話,對病人的全然復蘇乃是很有希望的。   

但是,若整個系統因著肺炎之類的疾病而惡化之後,單單讓心肌再收縮幾下並沒什麼用處的。技術上來說,你或許可以使心臟跳個幾分鐘,但你並不能改變整個系統的健康狀態。按我當時的情況而言,的確,任何一個醫護人員都會了解,這是完全不能扭轉的局面;何況,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缺氧,腦部早已損害無疑了。   

然而這位博學的值班醫官,固然十分明白這種做法的無理性,卻接受了身旁這位無學問的士兵所提出的建議。“到儲藏室拿一個消毒包來!”他吩咐著小弟。當病房小弟跑回來時,醫生把皮下註射管裝滿了一整玻璃瓶的腎上腺素,然後,將凹眼針頭插進我的心臟。   

起初心跳不規則地恢復了,接著就在兩個人凝視之下,難以置信的,漸漸引起了有節奏的脈搏。   

過了一會,呼吸開始了;我的血壓上升,吸氣越來越有力……   

無可置疑地,在那刻我復蘇了,但等我恢復知覺時已過了三天,等我脫離險境時卻過了五天,而等我能走動時已是兩星期以後的事了。但如今,在我度過了二十七個行醫的念頭,我才領會出,在我恢復健康的過程中,醫護人員一定跟著在困惑不已。等我恢復到能夠發問題之時,那晚值班的醫生和那位出現無可解釋的預感卻證明為真的病房小弟,雙雙隨著一個單位前往海外了,但我受到了多南·法蘭西醫生的私人探訪,那位值班醫生向這位指揮官報告了當晚的事件。法蘭西醫生指我的復元是“我所碰過最令人驚異的病例。”而且數年之後,他在一張公證的書面聲明上寫著:“至今,喬治·李齊之所以能從死境轉而恢復健康,其解釋必須著眼於自然方式以外的理由。”

第九章

  

然而,當我向胡烈德·歐文敘述時,這些復蘇的細節並不會叫我很感興趣,因為我視自己的重返人間為一種不幸;甚至,若當時有力氣的話,我會對那些辛辛苦苦救我復活的人,大發一頓脾氣。   

大半的時間我僅能躺在床上,雖是一個病情沈重的年輕人,但仍纏扭在自己那場小病房內的無邊境遇中——在思想著耶穌,祈望自己懂得如何向其他人談及祂,同時懷疑著自己在這無法見到祂的地方,到底如何才能活下去?   

唯有在別人進到我的房間時,那種與祂分離的痛苦似乎才比較容易忍受。病房小弟、護士、醫生,不管是誰,只要有人出現,我的心總會整個跳了起來。爾文少尉——她的名字叫蕾德,這是後來得知的。我當然從來不敢如此稱呼她——對於所謂的“心靈探索”,爾文少尉顯得是個格外忠實的聽眾,但每次我嘗試著再把所發生的事情告訴她時,我說:“那仿佛是你前所未見最明亮的日頭,只不過那並非燃燒著的太陽……”我總是陷入詞窮的困難,幾乎連最微小的一點點情形也表達不清,而且我發現,自己的努力僅僅增加她的迷惑而已。   

回想起來,蕾德·爾文當時的年紀大約不超過二十六或二十七歲,她是個身材纖細、笑容可掬而美麗動人的金髮女子,但依我當時的年輕眼光而言,她似乎已屆中年,而且年長得夠資格聽我傾吐愁煩了。由於我無法讓她明白那光,以及祂向我所顯示的世界,我只好談談醫學院和自己原本應該在三周前參加開課的事。這些遭遇她立刻深表同情!與她聊天實在太棒了,想想,能看見一張熟人的臉而且能讓她註視著自己,能對她說話、能等她回應——為什麼從前我並不覺得這是一種奇妙的事呢?   

到了我能蹣跚地步進主要的大病房時,我的心靈恢復得更快,於是我開始麻煩他們把我移到大中病房裡的一張普通床上,這樣子我的左右側都會有人。我驚奇的想起過去的自己與眼前的體驗:以前我是害羞而極其內向的人,唯在童子軍營和費·加瑪弟兄會中,我曾與人自由交往,但那是因為我已經日以繼夜的與他們混熟了的緣故。如今我忽然發現,自己能對一些完全陌生的人打招呼,就像我們認識了好一輩子似的。我曾徘徊過這些病床,但當時卻無人看得見我、無人能察覺我的存在,那種極度的孤寂在我心中造成了深刻的改變。   

每當燈火熄滅的夜晚,喋喋不休的聊天靜止之後,我曾躺著瞪向通道另一邊的那排夜燈,回想著那個不尋常的深夜,思及有一次光的本體曾進入這個土褐色木造的兵營,以及其他細節。祂還在這裡嗎?我疑惑著。是否僅僅因為祂的超凡亮光會弄瞎肉體的眼睛,所以我們沒有一人能看得見祂?   

我漸漸氣餒得不敢嘗試把我所見的告訴別人,除了氣餒之外,也是基於一點點的自我保護。我太欣賞這病房中新交的夥伴,以至於不願意自己冒著被當作怪物而遭排斥的危險。每個晚上我用數小時來回味那段難以置信的鮮明時光中的每一幕與每一個聲響。起初是地獄般的地方,這是我得以觀看最久之處,這裡的人已不再屬於地球,但卻依然無法擺脫它——無法擺脫過去所牽涉的事物、饑餓的人、以及他們至今仍擁有的驕傲。接著到了那個全無自我的領域中,短短的造訪,發現該處人人都忘我的在追尋真理,若非最後得著間接的一點啟示,否則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置身於天堂。那座榮耀的城,僅讓我瞥見了一眼的城,竟成為整個經驗中最突出、清晰的部分。想來總是令我極痛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些事會向眾人中的我顯示?最要緊的是,現在到底要我如何處理這個經驗?   

這些就是胡烈德·歐文向我發出的問題,這時他陷在我身旁的一張扶手椅裡,在艱難的呼吸中一字字吐出。   

他說:“這事對你真是非同小可嗎?我的意思是,對你的生活以及你的行為等,有否影響?另一方面來說,這實在是非常吸引人的,能夠以親密的途徑遇見神等等這類的事,不過,我並不覺得這事關係重大!”   

親密的途徑?……是否我能從這些字眼裡嗅出一種“嫉妒”的氣息?若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我欲將這經驗的真意傳遞出去的嘗試,已經失敗了。   

我提醒胡烈德說,這不是一次到天堂的來回旅行啊!若我所見是天堂,那也僅是在無比遙遠外瞥一眼而已,按當時的我而言,天堂是我摸不著邊的、更是我無法確切了解的。我更不會以為我還是個二十歲的孩子時,就已洞察地獄的深淵了,舉例來說,我當時就沒有見到聖經中所記載的火湖。   

但我所看到的來世,很明顯的,已有許多類似我這樣的人經歷過了,那種情形委實夠資格算是地獄了。因此,任何一種態度、癖好、優越感,若會將我塑造成那種悲慘的生存者,如同我所見過的那些人一樣,那麼,這些習性就會引起我終生的恐懼感。自從在德州那晚的經歷之後,我不再認為有什麼事情是純屬偶然的,我告訴胡烈德說,我不再以為和別人的邂逅竟會是“無關緊要的。而且那次以後,每時每刻我都意識到,有一個更大的世界乃是存在的。   

但很奇怪的是,讓我覺得重返人世真是遺憾的原因,並不是懼怕,而是基於渴慕另外的世界所煥發出的榮耀。耶穌的愛,與這個我仍需繼續活在其中的世界所造成的對比,使我病後的數年,活得相當辛苦。“這件事對你有否造成改變?”胡烈德如此問我。若要對他開誠布公,正如我一向所樂意做的那樣,則我深知自己必須誠實地告訴胡烈德以後所發生的事。

第十章

  

我脫離身體而遇見基督的三周後,爾文少尉駐足於我的床頭,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維金尼亞大學的醫學院居然為我保留了入學資格!只要我能啟程東區,就可以辦報道參加上課了!   

於是我恢復健康的速度竟變成一種與時間競爭的賽跑:晚一天去上課等於多一天待補足的功課,換言之,趕上程度的機會也更小了。“你要多吃呀!”爾文少尉每次看到我就說:“照規定我們是不準讓病人看到記錄表的,不過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如果你不能增加十五磅的話,醫院不會放你走的。”   

從此我拼命吃,把馬鈴薯泥直往乾燥的嘴裡塞進去,甚至滿得活像圖書館用的漿糊筒,而且不停地灌牛奶,以至於一見到金屬瓶,胃就往喉嚨上冒。   

最後,在正月末,一個明朗而微風徐徐的日子裡,我接到巴克利營區醫院的正式出院通知,距離我原定的入學日整整有一個月。我站著凝視手中的火車票,原來軍隊為我預定的不是一個座位,而是明天下午駛往阿比靈火車上的一個臥鋪!對一個小兵而言,這是聞所未聞的奢侈消費,同時也提醒我,這表示我還有好長一段時間才能復元。記錄表上寫著我出院的重量是一百三十四磅,比我起初報到時減少了四十四磅;然而一百三十四磅又比病後的體重,至少增加了十五磅以上,這是我知道得很清楚的……   

但最要緊的是,我要去醫學院了。他們竟為我保留名額!隨及我打電話通知繼母,告訴她火車到達利趣門的時刻。自我住進醫院以來,她有恆心的寫信給我,並且說,她能了解我因為病重而不想回信的心情;我也樂得讓事情如此敷衍下去,只讓醫院不斷地通知她有關我的病況。其實,我從未認真地想與她聯系。   

我註視著火車窗外向後滾去的鄉野景物,德薩堪那……立特若克……曼非斯……旅途中,換過了不同的火車,而今不同的引擎仍繼續在拖著相同的車廂向東而去。   

到達維金尼亞州西側時,火車開始朝著查爾斯等上行,接著越過了州界而進入維金尼亞州。柯文登、克利福登、唯尼斯波羅——這些地方真美啊!有著滿漲的溪流,有著過去我參加童子軍露營的森林!隨後翻過南嶺順著東坡而下,到了沙羅特斯維爾之後,繼續前進就到達利趣門了。   

抵達利趣門這城市時,天色已黑,我算算自阿比靈搭火車到此為止,共計四十八小時。我從高架鐵道向下面看,此時正是下班時刻的擁擠交通,車輛頭尾銜接著緩緩地爬過爛泥街道。透過早冬的夕陽餘輝,我辨認出梅因街那聚滿一大堆紅磚的倉庫。我的心臟怦怦地跳著,此時我困難地鉆進外套裡,但也不只是因為身體虛弱或是抵家興奮,我的雙腿竟然打著抖,而且外套的重量也險些把我壓到地上去。望過火車玻璃窗,我看見月臺上擠滿了旅客,其中大部分的人都跟我一樣,身穿制服。   

緊接著,我發現了我的繼母,她比我記憶中的模樣還高瘦些。她把那頭長及腰部的褐發挽成一團,貼於帽下,這時她沿著月臺急速走著,一手在背後拖著十歲的亨利。   

我從座位底下拖出了行李,艱難地走過了火車的狹廊;在阿比靈時,軍隊中曾安排了專人為我搬行李上火車。當我踏階下火車時,母親找到了我,隨及她的手臂環抱著我,而亨利卻試著想爬到我背上來。對於我的外貌,母親沒有說什麼,但走了幾步之後,她靜靜地伸手把我那行李袋接了過來。她沒有讓我們走階梯到街上去,反將我們領往升降梯,同時一路不停地談起家中的新聞:布魯斯因為感冒而躺在床上,至於聖誕節因為少了父親與我而倍覺冷清,還有達比尼奶奶邀我明天一早去苔邊吃早餐——“當然是牛奶蛋糊面包!”——然後才準時九點去醫學院報到。   

那晚夜深之後,亨利和布魯斯都睡著了,母親和我坐在客廳,陪伴著我們的是她那存留至今的聖誕節蛋酒。   

“喬治?”   

我抬起頭,看見她的棕色眼睛望著我,“你發生了什麼事,喬治?可以談一談嗎?”   

我微微地聳了個無助式的肩膀。孩提時,我總懷疑她能否了解我?但在這間壁爐上掛著父親照片的熟悉屋子裡,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數周來,我想盡辦法要將自己脫離身體的經驗描述給別人聽。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居然正在談起這事。我向來拒絕對我的繼母傾心吐意,但現在我竟然講給她聽——向她表達一些我無法傳遞給其他人的事情。   

我聽見自己敘述著如何跳下床,但一轉身,卻看見一個年輕人依舊躺在那裡;我又聽到自己形容著,當時怎樣瘋狂地飛向利趣門,接著返回巴克利營尋找自己。然後又談到那光,以及隨後所做的旅行……   

她一言不發地聽著整個事件,幾乎是一動也不動的坐在沙發上,同時以那雙失落了什麼似的眼睛,搜索著我的臉。當我講個不停時,我意識到某種驚奇的事情發生了,因為像我這種張口結舌的人,居然能滔滔不絕地描述!倒不是由於她相信我而令我希奇——當然她確實是相信了——而是由於有某種東西占據了我的心,竟強烈地改變了我的觀點,因此我忽然感到,自己不是在註視著喬治·李齊的繼母,而是在望著馬麗斯勤·李齊,這位擁有她自己過去歷史的活生生的一個人。   

這是我一生中首次注意到這位勇敢的年輕女子,她不僅擔任了瑪麗珍與我的母親角色,同時也在這個父親只有周末出現的家庭中,扮演了維持紀律的人。雖然我不斷地講著,但我似乎也“聽見”父親曾告訴我的一番話,這些話從未在我心裡浮現過:繼母為了讓瑪麗珍和我單獨地享受她的愛,堅持在結婚三年後才生養她自己的孩子。   

我不停地講著天上的城,形容自己是何等地向靠近去看一看,但同時我首次深刻的了解到,原來達比尼奶奶是如此的懼怕父親的續弦——難怪她經常提醒我說,馬麗斯勤不是我真正的母親。我想起自己十幾歲時的畏縮、慍怒、與敵意,它們給坐在我面前的這位可愛婦人所帶來的痛苦,此刻我才看明白了。   

當我從頭到尾講完時,我們彼此沈默了好一會兒。“喬治,”終於,母親低聲說:“神把偉大的真理啟示給你了。”   

祂現在仍在啟示呢,我心裡想!因為正當我談著我在祂裡面發現了無比的包容力時,此刻,竟在我心中產生一種嶄新的能力,足以接納母親她這一個人。   

簡單的敘述這經驗,這樣做,到底會有什麼神秘力量沒有?我常不明白神給我這死亡的經歷之後,祂會希望我做什麼?難道今天所發生的事正是答案之一?原來祂只不過……要我談一談這件事嗎?

第十一章

  

若說我的回家比預期的還要好得多,那麼第二天在醫學院的首次上課則屬慘兮兮的了。我比同班的任何人都落伍了一個月以上的功課;光是他們交給我那成堆的書籍已經險些帶不回去,更別提還得將它們讀熟、吸收進來。這周的演講課堂上,教授一吐出十音節的拉丁字時,我周圍的同學們一個個立即匆忙地將它們記在筆記本上,而我依然摸不著頭緒、搞不懂主題是什麼。   

我的健康情形也在與我作對,單單在校園中兩棟建築物間走一趟,就叫我精疲力盡,甚至連集中精神來聽幾分鐘講課,都成了極困難的事。連續好幾次我在晚間猛然驚醒,這時才知道自己又在書桌上睡著了。   

每個一年級學生都會分配到一個普通的棕色紙袋,其中存著一副人骨——肋骨、脊椎骨、尺骨、以及撓骨——這些是他必須摸熟的。有一天我把這紙袋遺失了,因此焦急的返回解剖實驗室去尋找,“你有沒有看到一袋骨頭?”我問一位站在門邊的學生。   

他打量了我憔悴的容貌,之後說:“當然有,老兄。它們就站在我面前。”   

漸漸地我陷入了惡性循環,憂慮啃食著我的讀書時間,然後我的功課越來越糟,而憂慮也隨著越發嚴重。其他的人似乎都是那麼有把握、那麼的自信與所作所為,而我,歷經數周之後,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孤單的低能者,卻又被包圍在一群天才中。   

然後在五月裡,一件奇妙的事發生了。   

自從瑪格麗特·歇爾的哥哥鮑伯加入利趣門大學的費·加瑪弟兄會開始,我就認識了瑪格麗特,迄今數年了。那時鮑伯·歇爾很快的變成為我最好的朋友,於是在利趣門南方七十里的小鎮叫羅倫斯維勒的地方,我在他家中首次遇見瑪格麗特。她是一位嬌小的棕發女孩,眼睛像四月的清晨一般藍,我想她是我所見的女孩中最美的一位了。至於約會,這是我想都不必想的事,因為她相當活躍,何況我們碰面不久,她就被弟兄會中的另一個人纏住了。   

鮑伯·歇爾現在利趣門大學接受海軍V12的訓練。有一晚他打電話告訴我一個消息:瑪格麗特和她男朋友告吹了!   

這真是意外的消息,然而更出乎意料的還在後頭——我打電話約她出來而她竟答應了。汽油在戰時是配給的,但我遊說達比尼奶奶將她那輛水藍色老爺車,以及足夠往返洛倫斯維勒的汽油配給券統統借給我。那輛一九四一年的老爺車是當時最漂亮的跑車之一,不單是流線型還有著輪狀鍍鉻的冷卻器呢!並且我深信自己把車駛進歇爾家的私用車道時,做了一個相當勇敢的駕駛表演。   

但當瑪格麗特從我肩膀上看向車門問道:“鮑伯呢?”我的自尊因此略受了打擊。顯然地,她期望我們倆人同時出現,盡管如此,她仍舊與我單獨外出,並且我們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從此,我所有的空間時間都花在哀求校方準假八小時,以及向家裡乞討汽油配給券。   

仲夏之時,我了解到自己很想得著瑪格麗特做我妻子,簡直想得要命!同時我知道,如果她不曉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麼我是不可能向她求婚的,因此,好多次我笨拙地試著向瑪格麗特描述在巴克利營區醫院中所發生的事,每次我總是發現,她臉上的神彩頓時消失,而藍眼睛顯得局促不安,因此我只好急忙轉化話題。無疑地,她將這整個事情當作是我的心理幻覺!就像很多戰時的情侶一般,我們努力地把事情弄得表面化,而且本能地躲避著死亡與未來這種話題。   

到了八月,我被叫到一位學校負責人面前,在他那間缺乏空氣的小房間裡他告訴我說,除非我的生物化學與細菌學在期末評分時能夠得著乙等,否則我會立即被遣送回軍隊服役。他講了一大堆話,毫無餘地的批評著我的腦力,以及批準我接受此課而不知是誰的那個人一定是心理不成熟等等,這時我立正站在門與他書桌中間的三尺地裡,深深感到,自己那僅存的自信心從身上剝落了。   

這時,我過於籠罩在自己的難題中,以致沒有洞察出,其實這個人同時也轉動起辛辣的舌頭對付著每一個學生,無疑地,這樣做乃是他們嚴密計劃的一部分,希望能在遣送這批人到前線作戰地醫生以前,除了堅強而有自信的人之外,全部淘汰掉。對我而言,他的評語正吻合了我自己的看法:我太笨了,不適合做醫生。   

隨後六個星期中,我埋首於課本和顯微鏡堆,而負責人的一番話卻像破唱片般在我腦中轉個不停,結果這兩科得了丙等和戊等。   

九月二十五那天,我再度被叫到他的辦公室。他先乾脆而正式地講了數句話:重返巴克利營,即日生效!重新分發前往海外服役,即日生效!然後他附帶說了些私人的話:   

“李齊,如果你能由戰場上活著回來,我個人要嚴防你申請進入這間醫學院或其他學校,你實在是浪費了教授與工作人員的時間,而且這樣一個造就學生的好機會,你竟然一直跟不上進度!我將會提防著,絕不讓你再浪費醫學院的時間以及資源。”   

記不得自己是怎樣走到回廊的,我只記得,自己凝望著忙碌的人們在我眼前活躍地來來往往,他們都知道奔向何方,而我卻領悟到,不論我或向左或向右,或上樓或下樓,對於世上的任何人都是無足輕重的。這是我一生中最淒涼的一天。   

這天正是我二十一歲的生日。   

在這個象徵生命開始的日子中,我竟失去了它的意義。現在我所能做的就是返回德州的灰塵裡去操練,然後終於跑到歐洲或亞洲的某個地方去挨一槍。這是為什麼?耶穌!我不停地問著。為什麼當時我不能留在你那裡呢?   

更糟的是,母親當晚秘密地為我準備了一個盛大的派對,希望我“驚喜”一番。瑪格麗特當時在利趣門工作,因此她也來了。姐姐瑪麗珍——她先生正在太平洋——她也會來,而瑪格麗特的姐姐、姐夫以及其他許多人都會到場。屆時少不掉一些禮物、祝賀、以及充滿預祝前途光明的卡片!   

我慢慢地走到我的廚櫃,盡可能地拖很長一段時間來清理它。醫學課本、滿是墨漬的筆記本、還有我那一袋骨頭——現在我怎能向瑪格麗特求婚?我根本不知戰後如何養活她——甚至,我無法確定自己會回得來!   

忽然,一個念頭出現,這還不簡單嗎,只要跑到化學實驗室調些東西在燒杯中……雖然我笨得當不成醫生,不過有關毒藥的課我仍相當懂呢,何況我又不是醫學院學生中第一個走上此路的。   

一連串的影像在我腦中閃現。我看見那些自殺者被拘鎖於他們試著要逃避的現場,他們在那個一分鐘仿如一千年的領域中,不知要待多久?如果我無法面對晚上瑪格麗特因我而起的失望,那麼我又如何能無近期的忍受它呢?我看見那些飽經折磨的眼睛,聽見他們永不停止地說著“對不起!”卻又永遠無法傳到對方的耳朵。因此我知道,這些記憶永遠會擋在我、與任何想要結束自我生命的激烈的沖動之間。   

於是我參加了生日派對,吹熄了蛋糕上的燭火,解開系帶與包裝紙,並且對醫生賺大錢的笑話大笑一番。等客人們離去後,我才把真相告訴母親與瑪格麗特。   

她們的反應真美,同時還提醒我說,班上已經有四分之一的人淘汰了呢!瑪格麗特指出,若非輪到我,總也會有另外一個人要感到失望的。因此我格外覺得難以割舍這位即將道別的女孩子。   

在軍隊用語上的“即日生效”當然是指“不定期的延遲之後生效”,所以我幾乎過了三周才收到返回巴克利營的命令。我和另外三位同被開除的醫學院學生在十月的一個清晨動身。其中有個人擁有一輛黑色的老普里茅斯車,因此我們商量好一起出發。   

我們這群相當沈默的團體,穿過秋日華美的景色向西馳去。我不斷地想著現今在法國某地的父親,大進軍在四個月前爆發了,而父親所屬的單位早已隨著第一線軍隊,從灘頭陣地深入了法國,也正是透過這次大進擊,父親對此戰爭的效勞機會才跟著來到。德軍撤退時不得不將歐洲巨大的自然資源之一撇棄在後頭:丟棄了法國與比利時的泥煤田!這是廣大的天然燃料礦藏。德軍為避免這些寶藏落入聯軍手中,曾經有計劃地將這些低窪煤田淹滿了水,據說如此一來,它數年內無法使用。   

這難題交給了父親處理,六周後,他使這些煤田的開採工作恢復正常。父親是戰時英雄,他的名字常在報紙與官方報告中出現。   

然而他的兒子呢?正在馳向十三個月前離開的那個新兵營!   

在我心靈地平線上,唯一能讓十月天閃爍起一點亮光就是一封信,一周前由法國寄來的,信上提到父親可能在聖誕節回到家。家!全家團圓呢!可是……到聖誕節時我身在何方?   

第一天我們到了辛辛那提,彼此不太說話,很可能每個人都糾纏在與我所想象類似的念頭中。第二天我們稍微放鬆些,輪流開車,並談著自己的女朋友、世界新聞、以及夏季中已完成或未完成的釣魚計劃——天南地北都談,只是不談醫學院與戰爭。   

過了路易斯維、曼菲斯,第三天下午我們抵達密西西比河,沿著東岸向南駛往維克斯堡的過河橋。河的兩岸延伸著空曠的玉米與甘蔗田,一里里的褐色殘株在秋天陽光中曬著,而前面高原就是密西西比州的維克斯堡。現在輪到彼得駕車,而我們其餘的人仔細看著路標,確定是通往地圖上記載的那座橋。   

經過一個城市時,彼得駛向通往河岸的一條街,“看見什麼路標沒有?”他回轉頭來問我。我坐在後座,原應該專心注意左方窗外的。   

我竟沒有回答。因為方才的一里路上,我一直感覺乾燥而胃部緊縮,主要是由於這個城鎮的布置顯得那麼不可思議的似曾相識。   

我明知自己從未到過這裡,但卻對下個轉彎後的河岸線的情形是一清二楚,更對街道如何交叉也了如指掌。那裡如何如何!正如我所預料的一般!忽然我很確定的知道,沿此街筆直下去,只要經過幾個街口就能到達一件白梁紅頂的建築物,而且在門上高懸著霓虹字母“咖啡”。   

“路標在這裡,接著向左轉!”坐在前座緊鄰著彼得的家夥,指著轉角的小路標說:“橋一定是在這條路後頭!”   

彼得減慢了車速,將一只手伸到外面表示左轉的意思。   

“拜托!”我的聲音顯得粗糙刺耳:“彼得,請不要停下來!請繼續向前走。”   

發現路標的家夥轉過頭來瞪我說:“路標指向這邊啊!”   

“我知道。我——只是想朝前面這方向開進去一段路而已。”   

彼得聳聳肩,把輪胎調回原方向,“有多遠?”他問道,一邊緩緩地駛著。   

我的心跳得太厲害以至於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個街口,靠我這邊的轉角處,有一棟全白色但紅屋頂的咖啡店出現,那門上的霓虹字母在大白天中已關掉了,但那“派伯”招牌依然支撐在右邊的窗上。   

就是在這個人行道上,當時我走在一個男子旁邊,而他卻無法看見我;就是在這根電線桿旁,我站了許久……到底多久?在什麼時間裡?借著什麼樣的身體?   

“停一下!”我叫起來,因為彼得已駛過這間小館子了。   

彼得急忙剎車,此時我意識到每個人都在瞪我。這條街平凡極了,從利趣門一路過來,不知遇見多少這種樣子的街道。   

“我以為你從沒到過密西西比州呢?”彼得說。   

我的手汗濕地握在門把上,心中很想跳出車門,穿過街跑到電線桿,去抓一抓那條拉線,搖它一搖;很想推開咖啡店的門,走進去看看誰在裡面,並且隨便問一個問題,幾點啦?問什麼都無所謂,目的只是想聽到自己的聲音,想聽到別人在答腔。   

我鬆開門把上的手,強迫自己的注意力離開轉角那間白色咖啡店。嘴裡說:“我想我是從未來過呢。”   

不然,我說什麼好呢?我怎能說,有一晚我跑到這裡,同時我仍躺在德州一間醫院的病床上?   

彼得不耐煩地掉轉車頭,循著路標沿著陡斜的街道,駛到了橋邊。這時我的指頭在膝蓋上的地圖面觸描了一條線:德州的阿比靈——橫越阿肯色州——橫越路易西安那州……從阿比靈到密西西比州的維克斯堡,一條筆直東向的路線。當我們跨過滾滾的黃色河面時,有個聲音在我裡面嘶喊起來:   

“就是這裡!密西西比州的維克斯堡;就在此地,我曾停止了無軀體時的魯莽飛行;就在此地,我曾停下來想了一想,然後掉頭回去……”

第十二章

  

這回我在巴克利營近呆了兩周,此時,過去那批一起訓練的士兵們當然早已運送到世界各地的戰場去了,而其他一群群的新兵照樣也是來了又去了。由於我受過部分的醫學訓練,所以我被分發到醫藥管理部隊,被放在一個靜蟄不動的連中,等著前往戰地醫院。期間,在巴克利營的例行公事是人人相同的:每天在紮眼嗆喉的風沙中行軍十個小時。   

我一等到第一個休假,立刻疾速趕往醫院去探訪爾文少尉。“運氣不好,”當她得知我在醫學院進展不順時說:“其實你應該知道,當你離開醫院時身體還未恢復正常呢!下次你會讀得好些,戰後吧!”   

她似乎對我充滿了信心,以至於我沒有將學校負責人所說的話告訴她,然而,我倒是頗想告訴她,我路經維克斯堡時看見一件咖啡店,在那裡我曾站了許久,但同一時刻我的物質軀體還躺在醫院病房中呢。可是過去我解釋給瑪格麗特聽後所換來的那些慘兮兮的經驗,畢竟教訓了我不少。談論那晚的事情會產生一種奇特的能力——一種唯有神能使用的能力!但時,必須按祂的時候來談,如同那晚我返回利趣門,在客廳中與母親促膝談那樣,這不是一件可以隨我興之所至而談的事情,好像我與瑪格麗特談那樣,總是搞得一團糟。   

十一月上旬,我被派往阿拉巴馬州的羅克營,接受訓練成為醫士與外科技術員而服務於第一百二十三隊撤退醫院。歐洲正在進行巴爾及戰爭,因此像第一百二十三隊這種隊伍,隨時可能出乎意料地集合起來,迅速地開往前線。我僅剩下一次周末假,所以趁感恩節之前急速由阿拉巴馬州趕往維金尼亞州,簡單地探望了瑪格麗特和我家。母親依舊盼望父親能在聖誕節抵達家門,而今我只能一心祈望,在開往法國之前可以見父親一面。   

一九四四年聖誕節前夕,第一百二十三隊在羅克營上火車,移往紐澤西州的克爾摩營,然後上船。當晚,我一邊試著在椅子上坐著睡,一邊不停地回想去年的聖誕節前夕,那時我在醫院病床上醒來,胸口作痛,但在記憶中仍存著神的甜美同在,是我未曾體驗過的。   

我所遇見的這位耶穌,這一年中到底祂在哪裡呢?祂是不可能改變或消失的——那種全然滲透性的亮光,讓我無法不相信祂是無所不在的。但如今,這些已純粹變成頭腦裡的知識了。為什麼祂沒有使我處理事情的手法變得更異乎尋常呢?我告訴自己說,你定是以為,不管誰得了你這種經歷之後,記憶模糊地瞥見了那藏在宇宙背後的大愛,大概再也不會被外在事物所攪擾吧!   

其實,我是極其的被煩擾著呢!現在,坐在我前面三排那位愛威嚇人的中士,他的黑色方頭雪茄煙味彌漫了整個車廂,這就弄得我渾渾噩噩的。我在第一百二十三隊中也常被北方大城市來的人纏擾不休,他們老是拿我的南方口音與小鎮思想大開玩笑。我不但不能一笑置之,反而更覺他們擾得我無法忍受。   

快到破曉時分,火車在某處那黑暗中延伸著的軌道上停了很久,旁邊有一條公路,偶爾我會看見車燈在前方的天橋上橫掃而過。接著冬日的黎明展露出來,一時有團東西湧向我的喉頭,因我們正停在維金尼亞州利趣門郊區的阿卡調車場,離我家不到一里啊!此處有老利趣門和佛德瑞克的引擎房,以及波多馬克鐵道,以前達比尼爺爺常帶我到此看火車。還有那座橋!那座從我住的地方到苔邊所必經的橋,我不知踩著腳踏車經過它幾千次了!   

這正是聖誕節的清晨,我家人就在樹林另一邊不到一里的地方。我鎮壓了許久的鄉愁洪水一般的又漲了起來。不知亨利和布魯斯醒來沒有?——他們在聖誕節早晨總是起得最早的!父親是否昨天到家了?因著戰爭我們分離數千里之遠,而此刻,我們真的僅相距一里嗎?   

早晨七點鐘時,火車震動了一下,接著輪子磨動起來,開始發動了。火車疾馳、緩慢下來、停止,整整一天的功夫才抵達克兒摩營——這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聖誕節。   

我在營區附近的電話亭和家人聯絡,得知父親已經回家了,他於聖誕節前夕抵達家門。軍隊啟程的日期尚未公布,不過我們卻在二十八日有十二小時的假。這不夠讓我趕回家,但卻夠我往返於華盛頓。   

因此家人決定由利趣門搭火車到華盛頓,我則由紐澤西遷往會合。車廂還沒停下來,我就看到他們站在華盛頓聯合車站的月臺上,然而,我遲疑了一下才認出母親身旁那位灰髮男子。父親前往歐洲時還是滿頭黑髮,如今,他的頭髮與臉上的皺紋,明明地解釋著他所經歷的是什麼。但他自己卻只談令人愉快的事——像是家人的氣色真好啦!我將要到法國欣賞美麗的鄉下風景啦!在那間擁擠的候車室的長椅上,我們坐著談了半小時,然後返程的火車發動了,我在窗內不斷地揮著手,直到他們消失在戰時的道別人潮中。

第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隊撤退醫院的人員在一九四五年元旦上了巴西號輪船,此時,紅十字會在碼頭上分發著油煎圈餅,還有一支樂隊在演奏《我媽媽如此說》的曲子。出航三天,船隊就遭到瘋狂的北大西洋暴風的襲擊。第一百二十三隊分派在最高甲板上,正好在船橋底下,但像我們這樣高的位置,兩天來,巨浪照樣撲到甲板室,且由門板下滲透進來。這種惡劣情況下,廚房似乎也只能送上來一堆水煮蛋當作食物,然而大夥兒差不多都暈船暈得什麼也吃不下了。   

盡管風暴大作,這附近顯然仍有不少潛水艇。在神經瀕臨崩潰的時間裡,我們都坐在那瘋狂搖晃著的臥鋪上:四個人一個在一個上頭的堆在一起,同時,傾聽著低艙裡有人在命令倒水,接著聽到遠遠的地方爆起水花聲。環視周圍那些繃緊的臉孔,我領悟到,自己的情緒中有兩種感觸。一想到不久可能會被魚雷擊中,我們都必須在冰冷的狂風中攀在救生艇上,我立刻跟旁邊的家夥一樣深覺懼怕,對於步向死亡的那種生理上的痛苦和驚惶,我是和其他人同樣感到害怕的。   

然而對於死亡這樁事,我現在不但不害怕,反而發現自己在期待它的發生呢。因為,這樣我便得以和神同在了!我便可以離開這個悲慘的世界。在此世界裡,人們常常必須越過海洋去宰殺另外一群人,甚至在我們同一群人中也是如此地缺乏愛。   

一月十六日淩晨四點鐘,巴西號輪船在法國阿佛港外的濃霧中停泊。當天色漸明時,我們全擠在船欄上等著對歐洲看第一眼。逐漸地灰霧上升了:扭曲一起的廢鐵架曾經是船,單單孤立的一片牆曾經是一棟建築物——過去我未曾看過新聞影片,以至於在心裡毫無準備之下,瞧見了一個被炸光的城市。   

港灣中塞滿了殘骸,因此我們的船無法靠近,只得利用登陸小艇將我們載運上岸,然後行進到一排空卡車邊,準備載往六十里外的轉運據點“幸運突擊營”。卡車上堆著二寸積雪,但很快便被我們的靴子踩成了薄冰。大部分的兵都彎身在卡車邊沿,躲避那刺骨寒風,但我發楞地站著,因為車子隆隆地駛過城區時,我看到破碎的住宅中,有些漂亮的壁紙還在縫裡飄蕩不已。我不斷地想起灰髮而滿臉皺紋的父親,更深地了解到大進擊的情景。   

我們在幸運突擊營中支搭了帳篷,隨後坐在帆布床上按摩著雙腳,希望它們恢復知覺。次晨,我們正在排隊領食物時,一輛吉普車沖進營區,駕駛手大叫說有火車遭到破壞!我們立刻統統擠上現有能用的車子,邊走邊聽完整個事件。原來是我們那艘巴西號輪船下來的美軍所乘的火車,遭到法國維希傀儡的突擊,據猜測是如此。   

由於我們這單位分派在最高的甲板,所以首先下船,顯然我們是唯一經由公路抵達幸運突擊營的隊伍。船上其餘數千名軍人,從早到晚不停地搭上一列特殊的火車,它是用只能載四十人或八匹馬的法國小型行李車廂接成的。一直到午夜,所有人才搭上車,開始在殘破的法國鐵路上緩慢的行駛起來。到達鄰站聖華勒杭克時,火車被人神秘地轉轍至一條罕用的輔助軌,通向站房。接著火車在高速中撞毀於建築物的磚牆上。   

我從沒看過也沒想象過這種殘酷的場面,有些人當場死亡,另外有許多人被夾在殘骸中不斷地呼救。我們跨過一些支離破碎的肢體,搬扭著那繞在一起而阻礙我們救人的金屬片。我自己被派到一個臨時搭成的急救帳篷內,隨著一位上尉一起工作,但醫藥設備尚未從船上卸下,因此很長一段時間中,醫生和我的手頭上只有一把護士用的繃帶剪子、一根針線、以及幾支急救用的嗎啡註射劑。   

這是我首度面臨人類大規模的受苦情形,雖然我曾決心幫助痛苦中的人們,但我所想到的,只是類似達比尼爺爺和他的關節炎這一類的自然病痛而已,可是今天我們所面對的,卻是一種由一群人可以加害於另一群人所造成的痛苦。若仇恨能產生這種力量——我們也在準備以牙還牙——那麼,誰想活在這樣的一個世界?   

當最後一批受傷人員用救護車送往鄰近的醫院之後,這個夢魘般的日子終於到了尾聲,但我發覺自己竟沈思在一樁事上:其他人都獲準離開這個現場,唯我很倒黴的必須留下來!這天我眼見一些與我同年紀的人死去,除了他們遭遇的痛苦不提之外,我竟感受到一種因嫉妒他們而生的傷痛。為什麼我們是唯一不在火車上的單位呢?   

此後數周之久,這問題一再地跑來折磨我。隨時間的逝去,我才發現自己一寸寸、一碼碼地遠離那“躍入祂的同在”,就是我們受造物所謂的死亡。接著第一百二十三隊從幸運突擊營搬移到法國爾諾,位於突擊營東邊三百五十里外的地方,在此我們可以為來自戰鬥區的軍隊服務。我們在一座廢棄的城堡地面搭建了帳篷城——醫院、睡眠區、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城堡的長型窗子即破又臟,而一路回旋上來的汽車道則雜草叢生。   

正當我們在照顧著傷者與垂死的人時,我對於死亡的向往卻縈繞心頭。我認為,肉身的存活這事乃是加諸於我的一種審判,更表示我被那位撇棄了。然而祂的愛,對我而言卻是勝過一切。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城堡背面的一棵樹的殘幹上,再次要求祂讓我進入祂的同在裡,此時,一位上士穿過院子跑來吼道:“起立,小兵!三號帳篷中有個空軍士官,他的膝蓋,媽的幾乎炸斷了。”   

一進三號帳篷,我馬上看到這人:他的一件空軍夾克擱在櫃上,我一見那黑色的夾克全身就都繃緊了。三杠在上,三杠在下,其中有顆晶閃的星:這家夥非同小可,是個上士!而且我所認識的上士每個都是滿口臟話、小心眼、吆喝不停地——   

“嗨!我叫傑克漢姆。你呢?”   

從帆布床上用一雙焚燒著痛苦的眼睛向上望過來的,是位年紀與我相仿的小夥子。他顯然極其疼痛,但我一告訴他我的名字,他就想要多知道一些有關我的其他事情,諸如我來自哪裡、喜歡做什麼事、有沒有兄弟姐妹等等。東談西談可以幫他將注意力轉離痛處,他解釋道。   

當我為他更衣時,不由自已的,我發現我也在向他問問題。他告訴我他來自阿肯色州的厄爾德瑞多,曾在那裡的一間餐廳擔任接待車輛的工作。這天早晨他所駕的吉普車碰到了一枚地雷,幸好,僅有他一人受傷。   

醫生進來檢查傷處之後,指示我將傷口清理乾淨。當我把醫生所吩咐的都辦好之後,我實在毫無理由再留在這裡了,但我卻一直逗留在他床邊。傑克身上有某種東西——他不喜歡別人叫他“上士”——使你很想親近他。他勾起了我對某人的記憶,但一時想不起是誰。他是個高大英俊的漢子,有著曬成深褐色的臉、棕黑的眼睛,但令人難忘的卻是他的笑容。這笑容在他臉上由左到右地咧露出來使你和綠帳篷、以及整座混亂的撤退醫院,完全籠罩在一種尊貴的光明中。   

我以前多次處理過膝蓋受傷的人,我知道他們會不斷地感到疼痛,然而傑克絲毫不叫痛,似乎他對我的難題比他自己的還關心得多。當他得知我在醫學院一敗塗地的事,他簡直像著火似的,巴望我戰後再去試一試。而且往往談了半天,他盡在講我當醫生這檔子光明前途。   

我一告訴有關他那位決心擋阻我進學校的家夥時,他馬上展現出明朗的笑容說:“人們總是誇海口的。若我猜得不錯,將來你回去時,他大概不在那個學校了。”   

做為一個醫士技術員,我的工作包括搬運碟子與便盆、打針,以及充當跑腿到軍中小賣部。像其他的技術員一樣,我通常也是痛苦地做著,直挨到換班為止,但出乎意料的,今天我發現自己遲遲不去,而且額外的工作著。究竟傑克使我想起誰呢?為什麼和他在一起時竟覺如此愉快呢?   

令我好奇的是,傑克進醫院的第二天,出現一位空軍少校指名要找漢姆上士。在軍中嚴格的階級制裡,軍官們很少和入伍的人員做私下的來往。我領他到三號帳篷後,這少校就坐在傑克的帆布床邊,聊了半個鐘頭。後來傑克向我解釋說,這位軍官就是吉普車碰到地雷而炸翻時,他所載的那位,“因此,他對我表示關心乃是很自然的。”   

然而我已經發現傑克周遭的一些“自然”的事情,畢竟與一些普通的事情略為不同。從少校繼續不斷地來探訪的事上,讓我感到最不平常的,並非是傑克所給予他的那種迎合,而是傑克對任何一位停下來與他聊聊的人,都給予同樣的歡迎……包括我在內。傑克對人的態度,似乎不因其為少校或治療他膝蓋的醫生、或是替他換被單的低階技術員而有所區分。   

不到一星期,傑克就裹著石膏到處跛行。而今我一換班我們就一起去散步,起初只在城堡四圍的土地上,撿著那些昔日是凹陷的花園而今卻雜草叢生的地方,穿進穿出,後來就散步到通往爾諾的那條路去。表面上看,我是在幫助一位受傷的空軍人員恢復健康,但我深知,那創傷的痊愈的進展倒是發生在我裡面的,我懷疑傑克也是這麼想。   

我們在散步間無所不談,談學校、童年、前途等等,而我裡面有種感覺一直增長著,就是我似乎早已認識傑克漢姆了。雖然傑克跟著信天主教的養父母去參加教會,而這家庭也對他關懷備至,但我知道他視為虔心的更正派基督徒。有一天,忽然我毫無心機的如同以前對我繼母談起那樣,我發現自己侃侃談著那晚我從醫院中的電影館出來後,我向病房小弟要了幾粒阿司匹林,正像上次的經歷一般,一些表達的言語簡直是唾手可及。我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駛往X光區的救護車,醒自一個奇怪的小房間但發現另有一人睡在我的床上,散步在密西西比州維克斯堡的街頭,以及徒然地想讓一位路人聽見我說話等等。   

這是我得以從容地談自己經歷第二次,而我能夠讀出傑克臉上所寫的驚異,仿佛他一輩子沒聽過比我所描述還遙遠的事,同時我也能從他的表情看出,他絲毫不懷疑我所談的,我形容那降臨到小病室中的光,以及我一生的事跡如何同時地被顯出來,並且是被一種我前所未嘗過的愛所返照出的……   

我停下來,註視著傑克。想著那種似曾相識的細密感覺,那種第一日碰面就如同遇見熟人的奇怪意識……   

原來是基督一直借著傑克漢姆的眼睛在望著我!   

包容、關懷、喜樂——當然我是認得這些的!昔日我在德州一間醫院病房中邂逅它們,如今,我在五千里外的法國山坡上再度遇見它們,然而這一次,他們只是透過一個脆弱的人類所傳達出的一種不完整的回聲而已。但至少我能曉得這個信息是源自於誰!   

由路上折回而朝營區走去的時候,各種思潮紛至沓來。有一度我們彼此保持沈默,傑克並沒有催促我講完那中斷了的故事,他似乎借著他的敏銳知覺,曉得我的腦海中正在構思著某些事情。   

那年所感受到的孤寂,那種與人世以及其中所發生的事物相隔離的孤寂感,豈不是表明,自己渴望能返回那段站立在祂面前的時光?但我可能再尋見祂嗎?回程途中我們到達山頂時,我疑惑著。   

我所遇見的那位,祂的特性是“現在式”的,祂是勢不可擋的無所不在的,因此沒有任何一段時間能被複製成過去祂所同在的那段時光。突然間我明白了,想要尋回往日時光裡的祂,是無益的,激活這個往日只不過是十五個月前的事一樣!那個下午由爾諾的路上返回時,我領悟到,如果我想得著基督的臨近感——這是我比什麼都還想得著的——那麼,我必須每天從那些被祂安排在我面前的人裡頭去尋找。   

這些思想還盤恆與我腦際,我們卻已到達城堡。我們繞到後面去,那裡有一截樹的殘幹,就在兩星期前我曾坐於其上祈求著死亡。然而現在在這富有嶄新洞察力的日子裡,猛然地,我得知了某件事!   

兩周前的禱告已得應驗了。   

在那種我想都沒想到的意義上,我的確是死了。因為這是數月來我首次將自憐、自責——所有以自我為核心的念頭——全甩得遠遠的,以至於能夠專註在別人的身上。這兩星期中,傑克的傷和他的復原等事,塞滿了我的腦袋,因而在照顧他的當兒,我失落了自己的蹤影。   

一失去了自我,我就尋見了基督。真奇怪,我想:在德州時我也是死了才遇見祂!我猜想是否我們裡面某種頑固的部分非死不可,不然我們無法更看清楚祂?!   

傑克回空軍基地之前,在醫院中還呆了一星期,但這星期中我們建立了深刻的友誼,這友誼至今延續了三十年。由於傑克現今住在加州馬利佛灘,而我則住維金尼亞州的沙羅特維,所以我們並非時常碰面,但是每次的相訪,總讓我們感覺剛剛才結束了法國鄉間路上的漫步似的!   

對我而言,這鄉間散步只是一種起步,是我開始詮釋德州巴克利營那次臨死經驗的起頭而已,因我一生都將繼續完成此一使命。我明白了,第一步就是停止捕捉那來自於耶穌的超凡異象,並且從這張亂七八糟的桌面另一頭的人臉上,開始尋找祂。   

對一個畢生住在南方小城的年輕士兵來說,這並非易如反掌之事!天主徒、猶太人、黑人——我從小到大一直認為這些人不僅與我有別,而且並非善類!因此耶穌按祂的憐憫將我放在第一百二十三隊撤退醫院,並且讓我先接觸到傑克,因為他頗易親近,然後我不得不在傑克身上看見了基督。但不久之後,我開始從紐約來的猶太人、芝加哥來的意大利人、特賣頓來的黑人身上,看到了耶穌。   

接著我發現了一個叫我頓然大惑不解的現象,我越懂得怎樣從別人身上看見基督,我越不會被這單位中所處理的死亡與痛苦壓垮。這似乎顛倒了吧,一般來說應該是,越多懂得去愛別人,越加無法面對他們的痛苦。當然,這種事永不可能變得輕而易舉的,不過倒是可以變得有點兒……忍受得住,此時,我發現自己再度追想起德州那次經歷。   

我了解,我一直在誇張那次的記憶,並且單單沈醉於與祂同在的喜樂中。但當我坦誠地勾起記憶時,可以發覺在那“異城”中,有許多方面是十分醜陋的,甚至有一些痛苦的情景也遠比聖華勒杭的火車殘骸,顯得更淒慘。我曾告訴自己,我想離開人世,因我見過一個更美的地方。但如今我漸漸明白這不是真實的:我所瞥見的來世,比今生光耀了千萬倍,同時也比今生更殘酷、更恐怖。因此,為什麼來世的黑暗面不曾壓垮我的心靈——如同這世界的陰暗面曾壓垮我一般?   

於是,我開始研究聖經,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帳篷中翻讀到詩篇,對我似有助益。“我若升到天上,”詩篇一百三十九篇中寫著“你在哪裡!我若在陰間下榻,你也在那裡!”不錯,這就是答案了:在陰間的光景中耶穌也在那裡。我就是借著祂的光與祂的憐憫才得見這些慘狀的,而借著這兩者,甚至給地獄也帶來了一線希望。   

一九四五年五月歐戰結束時,第一百二十三隊撤退醫院隨著占領軍進入德國,我所屬的小組被分派到一座靠近伍帕塔的集中營,負責施藥給新近釋放出的囚禁者,其中不少是來自荷蘭、法國、以及東歐的猶太人。這是我所遇到最令人心碎的經歷。在此之前,我已多次面臨了猝然死傷的情形,然而眼見這種慢性饑餓的慘狀,親身走過成千的人們,多年來只能一點一點地死去的集中營,這簡直是一種迥新的恐怖。對其中很多人來說,這種慢性死亡已成為無可挽回的趨勢。盡管我們火速地供給藥品與食物,每天仍有數十人死去。   

現在我真正急需我那嶄新的心靈洞察力。每當醜陋的壓力增強得我招架不住時,我就循入我所學會的途徑中。我總是在帶刺的圍籬內,由這頭走到那頭,探索著一張張的臉,直到我能找著一張回望我的基督的臉。   

所以,我認識了野比爾·柯迪。這不是他的真名,因為他的本名是七音節難以念出的波蘭語,再加上他蓄著下垂的八字胡子,看來象是老西部英雄,因此美國阿兵哥都稱呼他野比爾。他是囚禁於集中營的一員,但明顯地他並沒被關很久:他的姿態挺立、眼神明亮、經歷不屈不撓!由於他通曉英、法、德、俄這幾種語言,其流利程度如同他的波蘭語,所以他變成營中非官方的翻譯員。   

什麼樣的問題我們都拿去找他,因為單單文件工作就總是擱淺於辨認那些家庭失散、甚至整鄉失蹤的難民。野比爾一天工作十五、六小時,但依舊沒有露出倦態的神色。我們這些人累得直不起腰時,他似乎越幹越有勁。“我們還有時間接待這個老頭子吧,”他說:“人家等著見我們已等一天了。”他向求者所發的憐憫,閃耀在他的臉上,往往就是這種光輝使我在心靈低落時,得以振奮起來。   

野比爾自己的資料文件被我們發現的那天,我大吃一驚,原來他從一九三九年就被關在伍帕塔的集中營!六年中,他同樣活在挨餓之列,睡在空氣不足而疾病侵襲的營房裡,跟其他人一樣,但卻一點沒有顯出身體或心理上的崩潰。   

更叫人驚異的大概就是,營中每群人都待他如朋友;營中有紛爭時都是他出面裁判解決。我到達伍帕塔數星期後,我才真正認出他的可貴,因為這群混雜的團體中,不同國籍的人彼此相恨的程度,不亞於恨德國人。   

恨德國人的情緒相當高,以至於在釋放的初期,一些被囚的人抓了槍便飛跑去鄰近的村子,見到德國人就開槍。我們接到的指示中,一部分就是負責防範這類事情的發生,此時,野比爾再度變成我們最得力的助手,我們全靠他去和各種不同團體的人商議,勸說饒恕的事。   

“要對這群人中某些人談饒恕著實不容易,”有一天我們在手續中心坐著飲茶時,我對他評論道:“他們大都喪失了親人。”   

野比爾倚著直背的椅子,啜了一口茶,“以前我家住在華沙的猶太區,”他緩慢地講起,這是我首次聽他談自己的事,“有我妻子、我的兩個女兒、我的三個小男孩。德軍開進我們那條街時,命令每個人靠牆站著,然後用機槍掃射他們,我哀求要和一家人同死,但因我會講德語,所以他們把我送進勞動營。”   

他停頓一下,也許是再次看見了他的妻子和五個兒女。“當時我必須立刻做決定,”他繼續說:“是否我要任憑自己去恨那些幹這種事的士兵?這種決定很簡單。真的,因為我是律師,所以在我的行業中,我常常看到恨如何波及一個人的心靈和身體。恨曾殺了六個人,六個我在世界上最愛的人。於是我決定利用餘生——不論是幾天或者幾年——我要愛凡我所接觸的人。”   

愛所有的人……這就是使一個人身臨各種匱乏卻能保持健全的力量。這也是我在德州的病房中首次預見的力量,如今我已一點一滴地學會在任何祂所挑選的地方,認出祂這種力量的顯現——至於祂所使用為器皿的人類是否認知祂,則毫無區別。   

一九四六年春天,我由德國的占領任務中返回美國,次年瑪格麗特與我結婚了。當那合宜的時刻一到,如同前兩次一般自然地,我毫不費力地把德州的經歷講給她聽,輔助了彼此之間感情的滋長。   

傑克漢姆的預感此時證明為正確的:那位發誓攔阻我進維金尼亞醫學院的負責人,如今不再和學校存在任何關係了。而幫助我重獲入學許可的西德尼博士,就是當年生物化學給我丁等的那位教授!這次我下決心不再重蹈覆轍,我已明白,若我將眼目轉離耶穌,定睛在自己身上,那麼難題就開始了。這次我絲毫不為自己的愚鈍和壞記錄而擔憂,結果我順利地通過了課程。   

在執業初期,我就發現,每位醫生都曉得:藥物並非一切問題的答案。每當我被難道時,我總會為病人祈禱,常常如此——在沈默中低語——祈求耶穌幫助我做正確的診斷,選擇正確的療法。此外,瑪格麗特和我,現已養成了每天早晨一起為病人祈禱的習慣。   

我繼續讀著聖經,但奇怪的是,以前在教會的主日學裡翻到聖經時,似乎總覺得它枯燥、難讀,但歷經了德州之事以後,聖經卻變成一本描述人生的真實記錄。當耶穌對湖濱的一些漁夫說:“跟隨我!”當然他們會立即舍下一切,急於跟著祂——有誰能拒絕呢?當祂說:“我是世上的光!”這也不過是講一種可以觀察到的事實罷!   

若說我的經歷使聖經變得易於了解,那麼倒不如說我戰後開始有順序地閱讀這本聖經,它才使我更加明白那次的經歷。反復地讀了釘十字架的記載,我終於領悟到,盡管我犯下許多醜行而且這些事跡曾明明地顯在眼前,但我在祂的面前時卻擁有一種不被定罪的把握。為什麼?這是由於祂的釘死!我看清楚了,因祂已經為我們償還了罪債,我們如今是站在祂復活的光明中!   

為什麼這廣大無邊的作為竟會臨到我?——是否十一歲時在教會的禮拜中,我就已擁有了這些?——我不知道。但我借著讀聖經才開始了解,我們在這地上過活的人生,在祂的計劃中占了何等重要的地位啊!我以前真是大錯特錯了,居然在巴西輪上、在聖華勒杭克、在諾爾的地方因著厭惡自己,求祂取去我的生命,竟想要在祂完成我身上的工作之前離開人世。   

我想起在第一個冥界所看到的,那些悲慘的靈魂,沈溺在仇恨與情欲裡,定睛在永無法接觸到的物質東西上。換句話說,其中沒有一人在世時曾完成了成長的階段,不論這階段是短是長。我毫不遲疑地深信,我在歐洲看到的某些年輕人,雖被炸成一片,但卻早已達成了神為他們在地上所定的目標,早已預備好辭別這世界前往那接近祂的地方。然而我當時的確卻尚未準備好,因我充塞著自我為中心、偏見、自以為義等心思意念——我真是鬥膽,竟敢向祂求死!難道因著渴慕耶穌,我竟忘了祂向我所顯示的?那平原上爬滿了我所見過最不快樂的靈魂,一個個都堅持自己的優越,以致想毀滅別人……難道我當真想進入這樣的永恆中?(事實上,當時我曾否達到一個程度,敢於甘心情願地說,我已完成在世的任務了?)

第十四章

  

一九五二年一個晚上——那大約是十二月中旬的時候,因我剛加入的利趣門醫藥學會,不久前才舉行過一年一度的聖誕舞會——我閑在客廳裡讀著“生活”雜誌。雜誌上盡是火雞和火腿的商標名稱的廣告,而且每個一頁就跳出一個歡天喜地的聖誕老人,所以我漫不經心地翻著,突然,我的手指僵住了。   

眼前這頁雜誌上繪著一座巨大的球形結構,它被剖開來展示其中的人和機器,裡頭有一個活動的吊鉤懸在鋼梁上,有渦輪機、一具大圓形槽、梯子、小甬道,在地下的角落有間小控制室。   

我的心直往喉嚨上跳,不是由於這些東西顯出了未來的模式,而是由於那種確認自己早就看過這些建築的肯定感。絕不是最近看到的,不知怎麼說,似乎是幾年以前見過的!我凝視著這幅圖畫,但卻看到了這些東西的實體,我曾在這怪異的內部徘徊過呢,也看過這架梯子,望過那座大水槽?   

但是……我不可能瞧過吧!急急地看一下正文,我知道自己的記憶搞錯了:   

上周原子能委員會揭開秘密之紗,準許生活雜誌的畫家繪製了美國第二座原子潛水艇引擎原型的部分細節,以及容納此引擎的奇怪屋子。本座建築先進在紐約州斯科納塔第附近蓋建中,將成為世上最大的人造球型,是價值二百萬美金、高二百二十五尺的鋼架殼。   

報道上繼續說,為防止可能發生的放射性汙染,科學家將在球體內建造潛水艇引擎,然後把它沈入大水槽去試驗。迷惑中,我將雜誌擱在膝上,因為我雖如此肯定自己曾看過整個實驗程序,但我卻從未到過斯克納塔第啊!何況我所勾起的記憶乃屬於過去,而它卻是新近才建造的呢。我以前看見那東西時,它早已完成而在使用中了,雖然當時我對它一點概念也沒有——   

忽然我記起來了,那是地球時間一九四三年,當時我站在一所仿佛校園的沈靜地區裡,其中居住著一些深思著的靈魂,像修道士一般裹在長袍中,那時我凝視著巨大球形的建築物,漫步在複雜的設備之間……   

到底那是什麼地方?到底它是借何種神秘的途徑,竟能與今日世界的生活、思想互相連通——連通於這種我正坐著、瑪格麗特在廳上聽電話、而聖誕卡片排滿壁爐架的一九五二年的世界中?我並沒一直思索這事,倒是在揣測著,哲學家所說的話對嗎?——他們說,有些概念似乎是從“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瞬間,撒落在廣闊的世界各地!   

我自己對超塵世領域的探索,越來越謹慎。若基督一直做我的向導,那麼這事倒無可畏懼,但自從得著脫離身體的經歷以來——九年前的事了——我碰見很多過渡著迷於“靈”的世界的人,最後,他們似乎連萬靈之靈的神亦視而不見了。   

坐在客廳的那晚,我確知時候到了,我需要比目前更公開地談論自己與基督相遇的經驗。如果我們實在是邁入了原子能時代,卻依然不認識創造這種時代的力量,那麼,僅在幾十年之間我們就會毀滅自己和地球。這件事若單靠專職的牧師們來疾呼是不夠的,我認為每個經驗到神的人都有責任呼籲!這準又是祂所定下的時候:因為我一向是拙口笨舌的人,現在竟然對著青年團體、俱樂部、教會、以及任何願意聽的人,宣揚信息說,神就是愛,除此之外都是地獄。   

就職業而言,當然我確知這種舉動必要毀了自己:無疑地,我失去許多不願信任“宗教狂”的病人。奇怪的是,那些我最害怕會被他們嘲諷的人,往往是最容易接納我的人。記得我申請到維金尼亞大學醫院擔任精神病醫生時,在職的一位朋友勸我不要提及我的經歷,因為他不知道別人會怎樣想。第一位與我會談的竟是威爾佛醫生,他是精神病醫學系的精神分析與分析心理療法的教授,是維金尼亞心理分析界的頂尖人物之一。   

我前腳才踏進他的辦公室,威爾佛醫生就劈頭說一句話:“喔,李齊醫生,我曉得你認為自己遇見過基督。”   

頓時,我望著自己在維金尼亞大學就職的機會飄出了窗外。威爾佛醫生是接受佛洛伊德分析觀念的猶太人,而今他率直地發出了一個問題,等著我回答。在暗中,我一如往常般地仰望耶穌:“主,我現在說什麼好呢?”   

“凡在人面前不認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認他。”這些話仿佛聽得見一般地出現了。   

於是我對威爾佛醫生說:“我無法否認在德州巴克利營,發生在我身上那件事的真實性,如同大數的掃羅無法否認他在大馬士革路上的經歷一樣。”   

我成為精神病醫生的機會就這麼泡湯了,我想。數周之後,在大驚訝中,我接獲一紙通知說我已被審核人員一致接受了。過了幾年,威爾佛醫生與我成為好朋友,他這才告訴我說,當時那番特別的談話實在是攸關大局呢!“此處所有人都知道,你宣稱自己有過脫離身體的經歷,倘若你曾有一秒鐘對我假裝沒有這回事,我會將你貶為高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並且很可能是個情緒紊亂、無法分別事實與幻覺的人。”   

當然,在診室中,我為了持守忠實的精神病醫生的職責,我極少提及個人對神的觀點,除非相當有必要,像遇到胡烈德·歐文的例子時,我才會破例地撇開職業上所要求我保持的沈默。   

“你知道為什麼我每天早晨要提前到辦公室?”有一天,我們在討論德州經歷對我生活的影響,我問著胡烈德:“為什麼要比其他醫生和工作人員還提早到達?因為我總是利用這段時間,為今天我要見到的每一位病人禱告;我相信耶穌為我們每個人都設計了應辦事項清單和時間表,所以我祈求能借著祂的幫助,讓病人和我一同來發現它們。”   

若耶穌給胡烈德·歐文在世的時間不是數十年,而只是幾星期,“那是因為祂知道你能在幾星期中完成你的任務。你能夠饒恕別人,也能接受別人的饒恕,更可以叫自己從一些癖好和憤怒中掙脫而獲得自由——只要是你不想帶進充滿光之國度的一切包袱,你都可以甩掉!”   

當然我是不知道胡烈德在心底深處轉些什麼念頭。這正是精神病醫學的極限,頂多只能探討病人願意講出來的部分。但我知道,在一九七七年五月九日進我辦公室赴最後一次診療的這個人,已經和前年十二月中我初次遇見的那個人迥然不同了。肉體上,當然他是比以前更衰弱了,甚至需要一位鄰居載他過來,而且在會談的時間裡,他從頭到尾一直躺在黃色沙發上。然而他在喘息間所講出來的話題,在眼神中所流露出的平安、或是幽默,使我充滿了喜樂。   

他一直和以前的雇主爭執著,希望他的醫療帳單能夠歸入公司的保健系統,為此事我也填了不少單子。這周他接到最後的裁決通知,宣判他的要求被拒絕,因為他辭職時並未預先通知對方。   

“你知道嗎?”他告訴我說:“他們是對的。當初我辭職是因為我憤怒極了,一心想給他們找麻煩的。誰知現在只剩下我一人麻煩纏身。”   

他笑了起來卻被一聲咳嗽打住,但我覺得那笑聲聽來真美,因為這是由衷而發的真笑,絲毫沒有摻雜一點愁苦在其中。“就象我們以前所讀的,對不對,醫生?‘人種的是什麼,收的也是什麼。’如果我早一點懂得這道理,那麼失去了保險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現在我晚上常常睡不著,但我幹什麼你知道嗎?”他接著說:“我為那些上班的家夥們禱告——希望這公司有個好年頭,生意茂盛、利潤多得出乎意料!”   

當然,沒有人能夠臆測另一個人死後的事情,但五月二十四日,當那同一位鄰居以電話告訴我胡烈德·歐文去世的消息時,至少,我是毫無困難地體會了他離世那刻的奇異轉變。那種耀眼的光,那種心中深知自己順利地完成了功課的喜樂……   

神忙著在塑造一類懂得如何去愛的人們。我相信這世界的命運如何,全決定於我們是否努力地成長——然而如今剩餘的光陰不多了。至於,我們會在下一個世界裡看到什麼呢?在此我深信,將來我們會發現什麼,這必是取決於我們在今世如何好好地完成彼此相愛的功夫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