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睡得極不安穩,身體的某個部位總是痙攣般地疼,半夢半醒地掙扎,看見蝴蝶落入井中,文鳥墜入大海,無可逃避的害怕驚懼鋪天蓋地地湧來。
等到真正的清醒,晚冬的夜裡,發現自己渾身是汗,胃裡抽疼,宿舍裡漆黑得看不見,只有我沈重的喘息,像瀕死的人,月光慘白,一定像極了此刻我的臉。
下床在走廊上昏黃的燈下站了一陣,仍然沒有辦法停止抽痛,這種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在另一個城市裡,母親會不會也在深夜裡輾轉反側,感到同樣難言的痛楚,或是在夢境裡見到我蒼白的臉,低低地喚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邊是否也有這樣的月,一點不能透進窗來,在簡陋的窗簾後濃密的黑暗裡,我開始無法抑制地想念。
初三的時候,同樣的一個晚上,不同的地點,又一次在半夜起床看著外面模糊的陰影發楞,胃裡面卻在不停地翻攪,終於忍耐不住,在廁所裡吐到虛脫,倒了一杯熱水灌了下去,迷迷糊糊中爬上了床,給家裡打了個電話,不記得說了什麼,抓著手機睡著了。
清晨的時候臉上有溫軟的感覺,緩緩地滑過額頭,“昨天晚上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小的時候在四面山那年,在人群裡不見了,慌得到處找,出了一身冷汗,剛醒過來你就打了電話來。”
執意請了假回家去,在車上枕著她的腿睡,像是回到幼年,還是柔軟芬芳的孩童,雙腿自然地蜷曲,嘴角在睡夢裡神經質地抽動。
突然才想起來她早上那麼早地來了,昨晚又在半夜醒來,眼角下掩不住的疲憊,但是卻沒有停止拍打我的背,仿佛我還在夢中咂著嘴。
因為這拍打心裡安定下來,卻忽然想哭,她身體原本不好,經不起勞累,我卻似乎總是不讓人省心。
是誰說,心絞痛是一顆子彈,穿過孩子擊中母親,彈頭留在母親的體內,像一朵盛開的花。
小的時候睡覺總是會對著她,晚上她轉過身,會一直爬到床的那頭,才能安心地睡,所以現在已經形成習慣,和母親一起睡的時候總是臉對著臉,隨著年紀的增長,身量長高,像對稱的剪影。有時候照鏡子的時候會反復地看,相似的輪廓,一樣的額頭,內雙的眼睛,像是不斷地輪回重生的一個人。
房間裡擺滿了從小時候開始的照片:她抱著我,蹲在草坪上,或是我拉著她的衣角站在樹下的陰影裡,葉子在臉上剪出斑駁的光影。
小學手工活動課常帶著自己做的卡片,棉布的花圍裙,糊的小紙燈籠回家,幼稚的筆跡寫著“給我的母親”。她把它們全部裝在一個鐵箱子裡,在說起往事的時候打開來,一件件完好如初。
在我16歲前她常出差,在不同的地方買漂亮的卡片寫上不同的話寄給我。
習慣了在路上牽著她的手,像在幼兒園下過雨的午後,她牽著我走過積水的地面,水裡裁出兩個人的倒影,一大一小,像一株枝條上先後開出的兩朵花,親密到無間的兩個人。
媽媽,你看見樹上白色的氣球了麼,剛才它跑了。
媽媽,屋後那群沒見過的鳥飛起來了。
媽媽,今天畫室裡有了一隻小貓,它沒有媽媽。
媽媽,桶裡的蝌蚪變成青蛙了,它們跳走了。
媽媽,上午放了風箏,線被風扯斷了,我也飛起來了。
回憶像黑白的膠片,清晰得如同記憶中陽台上飛舞的白色床單,膠片裡的兩個人,驚人地相似。人說,女兒是母親生命的延續。
相片上她把我舉起,托在空中,現在我卻已經和她一樣高,在逛街的時候幫她提所有的東西,相似的地方因為年紀的增長而更加凸顯,比如骨子裡些微的冷漠,幾乎成病的健忘。
她以我像她為傲,我亦然。
像是同一個生命在不同的身體裡延續,花一般妖嬈盛放,而後燃燒殆盡,在灰燼裡又開出花來,鮮活艷麗,不滅的靈魂。
上樓的時候看見樓道的牆上相同姿勢的投影,連抬腿的頻率也驚人的一致。
五歲那年去了四面山,在山下的小鎮上慢慢地走,垂著頭看著鞋面上的花紋,被擁擠的人潮擋住了陽光,不覺中本來牽著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放開了。
感覺身邊熟悉的影子消失了,我抬起了頭來,從周圍人群的頭頂空隙中看到一小片天空,陽光落下,有一瞬間的眩暈。
突然開始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麼辦,茫然地四處看,卻全是面無表情的人,共同構成身邊移動的樹林,天空在頭頂不停變換。鼻子裡覺得很酸,想要大聲地哭一場,卻發現嗓子似乎一下子啞了,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只有心裡一片寂靜中的惶急。
但慌亂中聽見了我的名字,像是終於獲得解救,慌忙地尋找聲音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卻發現周圍的人實在太多,而自己在人群中幾乎寸步難行,我只有停止努力,無措地站在原地,希望母親能夠發現我,她來的時候,覺得整個人好像從溺水的境遇終於解脫出來一樣,終於嗓子又恢復了正常,撲進她懷裡大哭起來。
至今仍記得那個下午讓我暈眩的陽光,和陽光下內心的驚恐哀傷。
難受的時候實在忍不住,不顧是半夜,往家裡打了電話。
母親聲音裡竟然沒有一絲的睡意,已經不是小孩了,但是聽到她問怎麼了的時候還是止不住地嗚咽,像小時候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壓低了嗓音低低地喚我,指揮我找了藥,倒了水,然後讓我趕快上床。
忽然一個晚上孤獨痛苦的情緒得到了撫慰,好像回到孩童的時代,摔倒了,在她懷裡嗚嗚地哭。
像是在同一枝條上並生的花,在另一個自己那裡尋求安慰,在一個和我有著相同靈魂的懷抱裡,感受毫無芥蒂的親近,漫長的時光裡,並肩而立,天上浮雲,白衣蒼狗,就算她不在了,還是能感到背後的溫暖視線,所有的哀傷恐懼都不再有存在的理由。
我不知道未來通向哪裡,我看不到無限寬廣的遠方,但我知道,有一個人,會永遠在風中佇立凝望,為我點燃那盞歸來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