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進琳瑯滿目的商店,一直向補品櫃走去,下意識地。她到這裡走過好多趟了,什麼也沒有買過,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她呆呆地看著櫃台裡那裝潢美麗的蜂乳精盒,很久很久……
她辛辛苦苦、蹣蹣跚跚,跨過了人生旅途的第四十三個春秋,還從來沒有嚐過蜂乳精是什麼滋味。兒子說那是甜的,可兒子沒有嚐過,她也沒有嚐過。她忽然覺得那蜂乳一定是苦的,或即便是甜的也一定帶有苦味。這一盒不知道是苦還是甜的蜂乳精,竟折磨得她死去活來……
她丈夫是個小職員,搞勤雜的,月工資六十八元九角整。可她有三個兒子,都是十年無政府時生下的。平均每人十幾元,那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無法再清淡了。大兒子初中剛畢業,她就戰戰兢兢地逼著他棄學就工。
“不!媽媽,我要讀高中,一定要讀,為什麼不讓我讀?”
“你弟弟都小,你要幫爸爸掙錢啊。”她想說得理直氣壯,可是話出得口來卻是有氣無力。
兒子流淚了,幾天沒有理她。
兒子背著她到建築工地當小工,整天筋疲力盡泥人似的回到家,她便一陣剜心的內疚。兒子有了二十幾元的工資,月月一文不少地交給她。那錢托在手裡很沈重,壓得她心往下墜。她不聲不響地到菜店買回五毛錢的肉,吃飯時全夾給了兒子。兒子似乎並不感動,匆匆放下筷子,便把汙垢蓬亂的頭埋在燈下。兒子在自學高中課程。她坐在屋角暗處,默默地陪著兒子,兒子不睡下她也睡不著……
“媽媽,我想參加今年高考。”那個月底,兒子把工資交到她手上後,猶豫著說。
她沒有說話,楞楞地盯著兒子清瘦的臉頰。
“求求你了媽媽。只讓我考這一次,考不上我就死心了。”
她默許了,她不忍再傷兒子的心。
兒子居然考了全省第一名,進了名牌大學。鄰居們蜂擁來祝賀,羨慕她有個爭氣的兒子。她不知該歡喜還是憂愁,因為兒子工齡不夠,不能帶工資上學。
依然清湯寡水。她橫下心,咬牙再熬四年,等兒子畢業。
一年過去了,兒子又猶豫地站到她面前。
“媽媽,我想考出國留學生。”
“別考了,好嗎?早些畢業,回來養家,供弟弟……”她憋了好半天,終於說。
“媽媽,只讓我考這一次,考不上我就死心了。”
她又默許了,那一天她覺得天老陰沈沈的。
兒子沒日沒夜地苦讀。五毛錢的肉不能買了,眼看著兒子一天比一天瘦,她心如刀絞。
“媽媽,明天要口試了。同學說,吃點峰乳精能防止暈場。”
“媽去給你買。”她一口答應。
她趕緊揣著扁扁的錢包去商店了。
她站在補品櫃前,呆呆地看著那裝潢美麗的蜂乳精盒。五元多一盒。五元多啊!能買多少菜?能買多少肉?她痛苦地猶豫著,走進來,走出去,再走進來……那錢在手裡攥得濕成了一團,最終沒有拿出來……
“媽媽,買回來了嗎?怎麼去這麼久。”
“媽跑了好幾個店,都沒有賣的。”她第一次對兒子撒了謊。她慌忙轉過身,躲進廚房,偷偷抹去突然湧出的淚水……
“媽媽,別難過。買不到就算了,不要緊。”兒子站在廚房門口,輕聲安慰她。
兒子去參加口試了,她一天心裡揪揪著。
兒子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赴法留學生。看見她的熟人都像看著英雄母親一樣,對著她綻出花一樣的笑容,她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一架波音七四七把兒子送到了地球的那半邊。打那以後,她便常常跑出家門望天空。
她曾經欺騙了兒子一次。這事實越來越沈重地折磨著她。一日日咀嚼著她的心……她生病了。到醫院診斷,才知道是不治之症。丈夫急瘋了,發誓傾家蕩產,也要用最好的藥救她。她反倒平靜了,說治不好,就不用治了。
她走進琳瑯滿目的商店,一直向補品櫃走去,下意識地。她呆呆地看著裝潢美麗的蜂乳精盒,很久很久……
她終於掏出五元多錢,買了一盒。
回到家,她便倒下了,再也起不來了。她躺在兒子曾經睡過的那張窄窄的木板床上,兩眼直瞪瞪地盯著灰黑的屋頂,把那盒蜂乳精緊緊抱在胸前:“給兒子……寄……去,寄到……法國去。”
“怎麼行?寄費要比買價多好幾倍。”丈夫俯下身,湊在她臉前,勸阻道。
她突然轉過臉,惡狠狠地盯著丈夫,像盯著一個陌生人。直盯得丈夫毛骨悚然,不得不對著她點了點頭,她才合上眼。
從此再沒有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