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那扇黑色的,斑駁的窗戶,可以看見兩個人頭,一個大的,一個小的,兩個人頭低垂著,卻一動一動的,似乎在顯示著生命的存在。

外頭,太陽明晃晃的,照得遍地的白色、金色、紅色,炫目得很,屋子裡卻陰陰暗暗的,太陽不願光顧這裡。近了,還能聞出屋中散發出的酸味、黴味、特別有一股時濃時淡的不知咋回事的臭味,仿佛這屋子從沒人住過。

陰陰暗暗的屋子裡兩人低著頭,頭大的是個女人,女人正拿著一根紅繩子在一個小腦袋小孩的手指間纏來繞去。女人在教小孩玩繩花呢。孩子好小,學不會,但孩子看來很喜歡那根紅紅的繩子。孩子用小指頭撥動著繩子,咧著嘴笑,嘴邊掛著的口水閃閃亮亮,滴落在紅紅的繩子上,隨即又落在女人的裙子上。女人也不管,沒看見似的,女人專註於自己與孩子手中的紅繩子。女人認真地教孩子結繩花,口裡唸唸有詞:“這個搭這兒,這個往那兒搭。”女人的頭髮蓬蓬鬆鬆的,在肩上胡亂散著,女人的臉明明暗暗的被頭髮籠著……

女人其實是瘋子,就是神經錯亂,精神失常的那種人,女人很早前就瘋了,在她還沒有孩子前就是個瘋子。

女人雖是個瘋子,但從不會發瘋,不會像其他一些瘋子一樣大吼大叫,在大街上亂走,追人,罵人……女人很乖,很安靜。走出來和平常人差不多,只是女人的長長的頭髮從來沒梳過,衣服也髒髒的,身上一股異味,這樣,倒更使她像個乞丐。

女人自從養著她的老父、老母去世後,天天呆在家裡,只靠老父老母留下的小攤子,勉強生活。村裡人可憐她,有剩飯剩菜都拿給她。如果沒發生那件事,女人應該會一輩子這樣平靜的過下去。

一連幾天,都有人發現女人在河邊走來走去,這確實是個反常的現象。於是人們便議論紛紛:“怎麼了?瘋子最近咋了?奇怪?真是怪事?”人們便注意起女人來,發現女人的肚子變大了,“不會吧,瘋子懷孕了?呀?……”幾個和女人住得近的女人便在女人門口叫住女人,問她怎麼回事,但女人什麼都不懂。那些女人們便用手摸摸自己的肚子,再比個大的手勢。女人似乎有些懂了,原本呆呆的眼睛更呆起來,女人木木地站著,一動不動。那些女人們見什麼也問不出來,又嫌女人身上那股味兒難聞,一扭一扭地走了。女人呆了半晌,眼裡有像珠子般的淚水滾出來,女人摸著肚子,走向河邊。

村裡一些閑人,看熱鬧般地跟了過去,女人在河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了幾趟來回,女人開始脫衣服。這回村裡人呆了,傻傻的,一動不動。女人脫光衣服後,往水裡走去。女人的肚子圓圓滾滾的,像藏了個大西瓜在裡面。村裡人反應過來了,躥下水,拖住女人,往回拉。女人開始時會掙扎,發瘋,後來不動了,任由別人把她拉回岸上穿好衣服。女人一直喃喃的,反反復復地說著什麼,有人聽清了,女人一直在說:“水裡多好呀,死在水裡多乾淨呀。”

“咋這樣呢,咋會這樣呢,好好的一個瘋子,咋會這樣呢?”村裡人很是不解。或許是為了滿足大夥兒的好奇心,村裡便有了這麼個說法:說是有個不要臉的,祖宗缺了德的死男人,在一天把瘋子騙到河邊,幫瘋子擦洗乾淨了便強奸了她,於是瘋子就懷孕了。人們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甚至津津樂道。於是看見女人,便常常有人感嘆:“真可憐呀,那個男人真不是好東西,連瘋子也要。”說罷,對女人投去深深同情的目光。

後來,女人很少到河邊去了,女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再後來,女人生了個男孩,村裡人笑,又說:“瘋子好有福氣呀。”

女人是真正的女人了,是母親了,女人得把孩子拉扯大,得養活她的孩子。但女人不是個正常人,她不懂怎樣做,面對著一個只會哭的粉嘟嘟的小娃兒,女人一怔一怔的。

於是,女人的小屋子裡老是傳來孩子的啼哭聲,由響響亮亮的哭聲慢慢變成嘶啞的,連續不斷,鄰里都說:“那孩子肯定養不活,作孽喲。”

孩子終究在女人的拉扯下,奇跡般地成長。女人也變多了,女人乾淨多了,女人知道幫孩子洗腳洗臉,也知道要幫自己洗了。女人變得會笑了,眼裡也有些神采了,不再是那般木木的沒生氣。

每天,女人會把父母遺留下來的小攤子收拾好擺在門口,再端把小凳子,抱著孩子,專註地撫摸著孩子,逗著他。孩子往往被逗笑了,女人也笑,很開心的樣子,女人看起來很像個正常婦女了。

孩子大了點,會走路了,常常晃著小小的身子屁顛屁顛地到處走,女人寸步不離地跟著,溫柔地護在孩子的身邊。

一天,女人回屋拿柴出來劈,把孩子放在門口的小凳子上。出來時,孩子不見了,女人一驚,手中的柴散了一地。女人喊著孩子,瘋似的找。終於,女人看見孩子了,孩子正趴在井台上,身子往下探。女人急了,大叫一聲:“娃——”孩子一轉身,“嗵”地摔了進去,女人瘋了,衝過去縱身跳進井裡。

村裡人聞訊趕來,救起了孩子,也撈起了女人,女人死了,濕淋淋地躺在井邊,頭髮第一次不再蓬鬆,緊緊地貼在臉上。

村人呆呆的,良久,有人說:“瘋子死了。”

“嗯。”

“她終究死在水裡了,死在水裡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