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藍的天空青青的湖水
綠綠的草原這是我的家耶
奔馳的駿馬潔白的羊群
還有位姑娘這是我的家耶
我愛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啊……

與騰格爾一起低吟,如癡如醉,看著面前的紅馬靴,讓我追記。這深情的演唱,那粗獷又略帶沙啞的嗓音,多麼像我的厚哥呀!思念,從我心靈的深處升騰,像手中的這杯酒,漸漸地擴展、濃烈。

厚哥,還記得小時候嗎?那時,你常帶著我在空曠的草地上玩耍、嬉戲。有你,我童年的記憶才那樣美好。那時,你不光是我心中最好的小夥伴,還是我的保護神啊。

厚哥,還記得我們分別時的情境嗎?6歲那年,因爸爸工作調動,我們舉家遷往北京。走時,你開始在人群的一角,用迷茫的眼神注視著發生的一切,而後是跟著車子跑,追了很遠。你知道嗎?當時,我也在注視你,我不想離開你啊,看著你在車子後面跑,我哭得像個淚人。

厚哥,還記得我們最後的一次相見嗎?那是我二姐、你的親妹結婚時,你給我寫信,你說我們離開故鄉這麼多年,趁我二姐結婚,也該回去一趟,看看現在草原上,變得是個啥樣子。你說如今草原的年輕人,不再像老輩們那樣靠放牛羊過活,你說你們在草原上蓋起了自己的工廠,你現在是一個車間裡的主任,你說你已給我娶了一位漂亮賢惠的嫂子……在你的盛情邀請下,我和媽媽回到了闊別二十年的故里。

厚哥,你一定記得的。那天你到火車站接我們時,我很呆傻的樣子。我們一出車站,你就跟上了我們,操著一口濃重的地方話,粗聲大氣地衝著我們問:“你們是北京來的嗎?”真不敢想像,你竟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你粗壯的身材,黝黑的臉膛,一臉的絡腮鬍子,嘴角還長出了一個大痦子,哪裡還有記憶中我厚哥的影子?當確認後,你突然伸出那隻厚厚的大手揪著我的耳朵說:大人了,更漂亮了,你這個丫頭,還記得哥不?你5歲那年,我帶著你在路邊的草地裡玩捉迷藏,當時一個孩子欺負你,我還幫你把人家揍了一頓,想起來沒有?我這才緩過神,親情油然而生,然後笑了起來,一下子就挽住了你的胳膊說:記得記得。你憨憨地笑著,端詳著我,我也笑著,端詳著你。而後,我們為兄妹的相見不相識而哈哈大笑。

厚哥,你一定記得的。我二姐的婚禮被你操辦得多麼熱鬧,草原上的夏風帶著草的香醇,在你家的院子裡飄蕩著,就一桌一桌地擺開了。大碗的牛肉羊腿端上來,大碗的酒喝起來,歌聲便在草原的上空嘹亮起來。酒過三巡,新人來勸酒了。厚哥你當時是多麼高興啊,多麼豪氣啊,你有些微醉,黝黑的臉膛泛著紅光,你一手拉住了新郎倌,一手抹著那兩撇濃重的絡腮鬍子,亮開你那特有的大嗓門兒說:“今天是二妹的大喜日子,北京的妹妹也回來了,我這當哥的真高興啊!來,我們喝酒、吃肉,唱歌。”說罷,你自顧自地端起面前的那碗酒,“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兒幹了。還沒等大家笑聲落下去,你又順手抄起了桌上的那個空酒瓶子,嘴對著瓶口,揚起手做了一個領袖的動作,然後閉上眼睛,斂聲靜氣,一個粗獷低沈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美麗的氈房炊煙裊裊,我出生在牧人家裡,遼闊的草原,是我生長的搖籃。這就是,蒙古人,我愛你,故鄉的人。”大家被你所感染,男人們無拘無束地拉開架勢開懷暢飲,女人們穿著漂亮的民族服裝,在院子的空地上跳起了熱情的舞蹈。

唱著唱著,你攬過了坐在你身旁的美麗的嫂子,眼神變得那樣的溫柔。真讓人羨慕啊,夜色裡滿院的燈光,把你和嫂子的笑臉映照得那樣燦爛奪目。

夜已深了,人們的興致卻越來越高。厚哥你一定是醉了,你那豪放粗獷的歌聲一首接一首,幾乎響徹一個通宵。而我也一夜未眠,心中充滿了久違的感動與激情。少小離家老大回,這景、這人、這情、這悠遠綿長的歌聲,就這樣潛入我的心底,深深地、深深地打動著我。我突然間豁然開朗,我明白了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我魂牽夢縈的地方仍是這片童年生長過的地方。在隨波逐流的城市裡生活,我的心裡卻一直執著地向往著這一片碧草藍天,追求著一種寬容與寧靜,質樸與率真。原來,我的根在這裡,我是與這裡的人們流著相同的血呀。

厚哥,你一定記得的。我臨回北京時,車子等在門口,你默默站在我身邊,眼神依然是兒時離別時的樣子。然後你說:“鴻妹,等你下次再回草原,哥一定要教你去騎馬,咱們草原上走出來的人,咋能不會騎馬呢!”

然而,你卻失諾了,失諾得讓我無法怪罪。你帶著草原的歌,帶著親人們的思念,悲烈地去了,走向了你的天堂。

驚聞噩耗,我和媽媽抱著哭成一團。我們怎麼敢相信,像草原上駿馬般強壯的你,年紀輕輕的就與死神相約了呢?而且,你擁抱死神的時間,竟是在給我寄走紅馬靴的當天。

那一天,你本來是請了假的。早上你穿了一身新衣出門去,臨走還和嫂子交代:“你好好看孩子,衣服等我回來洗。”你請了假,是為給遠在北京的小妹我,寄一雙你和嫂子精心挑選的紅馬靴。你曾來信說:“我的妹妹應該有一雙真正的馬靴,和大城市櫃台裡擺著的那些不一樣的純皮正宗的馬靴。”

寄出郵包,你心情一定很愉快。你本該回家的,嫂子還在家裡等你。這時手機響了,廠裡的工人說有事急待你處理。你就向工廠走去,沒想到,這一去你就再也沒能回來。

當時,你正對一位剛進廠不久的外地小伙子交代工作,廠房的房頂突然就塌了下來,你大吼一聲張開雙臂撲了上去,把那個小伙子緊緊護在了自己的身下。

人們扒出來你和那個小伙子的時候,小伙子沒事,只是受了驚嚇,而你卻永遠地離去了。你強壯結實的身體,被砸得血肉模糊,鮮血染紅了你的新衣。

送你走時,來了許多人。慟哭聲在草原的上空久久回蕩。那位外地小伙子不停地給你磕頭。你那未滿周歲的孩子驚恐地躺在母親的懷裡。而和你恩恩愛愛的妻子哭得幾次昏死過去,醒轉過來便以頭撞牆,要與你同去!人們無法為你穿戴衣服,只好用一塊布遮蓋。你的面容出奇地生動鮮活,卻不能瞑目。這一年,你才剛剛30歲。

“藍藍的天空,青青的湖水,綠綠的草原,這是我的家耶。我愛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

音樂聲蕩氣回腸,我使勁抹了一把淚,又一次端起面前的酒杯,再斟滿。厚哥,今晚讓小妹我與你同醉吧。我的厚哥啊,你在天堂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