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為父母親活得夠老,我也就不會知道,有一天他們會老。 他們活著,在我和死亡之間築了一道保護牆,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死亡離我很遠。而人的生命像是逐步踏上斷崖,前面的人跳下去,後面的人跟著。當輪到父母親走到懸崖邊時,保護牆垮了,接下來就是我……。
看著他們老去、死亡逐漸逼近,我從這面鏡子,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從沒離開過家裡,和父母親同住一個屋簷下三十多年,眼睛所見都是自然而然,細微的改變難以覺察。
直到有一天,他們的腰再也直不了;穿衣穿襪不再俐落;臉頰和手臂出現我以為外面的老人才會長的老人斑……我才發現他們老了。這猛然力道,如同發現孩子在不知不覺中長大成人一樣,讓我久久無法回神。
忘了是從哪時開始,換我幫父母親買衣服,小時候期待他們帶我去買新衣的興奮,早就成了記憶庫藏。這幾年,我每次買衣服回家總會挨罵,他們千篇一律的說辭是:「我的衣服很多,穿不完。」父親更進一步解釋:「妳現在買,都是浪費,我根本穿不了幾次。」
沒有錯,八十多歲的他,很可能一覺不醒,也可能一個摔跤就撒手人寰,但我不因此認為添購新衣物是浪費。就像他們在拉拔我的過程,總是期待可以把女兒打扮得像是盛開艷麗的花朵,今日,我也希望他們的終老,能夠舒舒服服、安心愉快。 期待歸期待,一同面對老邁過程,最讓我無法取得平衡的是,我常常忘了他們已經老了,這也總是衝突的根源。就算記得他們老了這個事實,但我還是會因為他們重複 一件錯事而氣急敗壞。我沒有經歷過老年、不懂「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能這才是關鍵。因為他們盡力了,但我卻無法理解:你明明(昨天、上個月、去年)知道,為何現在不知道?
美國專攻老年醫學的傑拉德‧溫諾克(Jerald Winakur)醫生在《爸爸教我的人生功課》(Memory Lessons: A Doctor’s Story,中文版由大塊出版)書中娓娓道來面對超老族的父親種種(註:超老族指的是85歲以上的人)。
即便行醫超過三十年、擁有豐富老年醫學經驗的溫諾克,在面對自己失智的老父親時,還是不免有許多掙扎困惑甚至內疚:是該送父親去長期照護中心還是留自家裡?該不該插手判斷父親的病情?父親最後在自家院子裡失溫過世,是不是因為沒有覺察出病情驟變就開了理思必妥給他吃?
身為一名也即將邁入老年的醫師,溫諾克如實道來他的失誤、軟弱和犯錯,讓人感到心有戚戚。「即便是擁有專業知識的醫生,都免不了犯錯」,這是溫諾克不斷挑戰傳統醫學價值的信念。
醫生怎麼可能不犯錯? 但只要時時記得,醫生有一天也會成為病人,記得我們大家都一樣,這樣就會知道如何站在病人立場去思考。這樣的信念,貫穿在溫諾克的工作與父子間的關係處理。
他如此直視身為醫生、身為人子的侷限,同時又揭露了內疚與困惑的真實情緒,這是讓人感動之處。回頭再去看看我的老爹和老媽時,因而獲得了一些支持。雖然我無 法全然得知年老的樣貌、無力揣想使不上力的懊惱,也難以體會他們為何老想依靠自己卻反而一再造成別人的擔憂和困擾,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也會老,我也會和他們 一樣。
這樣的平等,讓我在怒氣和不耐中穩定下來,好好看清人生最後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