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林聰吉是淡江大學公行系副教授

我在中年失去了雙眼的視力,其實瞎了也好,因為求醫十年,早已厭倦奔波於大小醫院。只是眼睛雖然看不見了,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為了讓自己能獨立外出,我開始學習定向行動,所謂定向就是訓練盲人靠著一根手杖,利用視覺以外的各種感官去察覺環境變化,以辨別路況與方位;而藉著掌握若干要領,盲人也可以在固定的路徑上自由行走。

 

除了獨立行動,還要延續過去的工作,我開始學習盲用的有聲電腦。瞎子看不見,不能用滑鼠,但是可以用鍵盤的上下左右鍵來點選不同的檔案與功能選項。盲用電腦就是在電腦中安裝了語音軟體,隨時唸出上下左右鍵所在的螢幕位置,當然語音軟 體也可以唸出鍵盤打出的中英文字,所以只要盲人熟悉盲用有聲電腦的操作,照樣可以閱讀、寫作、上網、收發電子郵件等。

我的中年沒有危機感,有的只是如何讓自己趕快展開新生活的迫切;學了定向行動和盲用電腦之後,我每天就在馬路與職場上出生入死;走路的步伐和打字的速度愈來愈快,日子一久,只覺得生活跟沒失明前好像也沒太大的差別。但是,當了幾年的瞎子,我還是有點累了,因為覺得盲眼人與明眼人之間,老隔著一道跨不過的鴻溝。

我們需要坦誠相對,於是瞎子必須要說出亮話了,就從一則「問道於盲」的故事開始談起吧!有一天早上,我一如往常拿著手杖,戴著墨鏡獨自走到巷口的大馬路旁等公車。有位歐吉桑跑來我面前詢問某某皮膚科怎麼走?我毫不考慮地告訴他:「前面路口左轉,右手邊第四家店面就是。」接著我又好心地補上一句,「如果病人太多,前面第三個紅綠燈左轉,還有另一家皮膚科」,歐吉桑滿口道謝漸漸遠去。

等了二十分鐘,公車沒有來,歐吉桑卻看完病回來了,他不但再謝了我一次,還又問我捷運站怎麼走? 我左手一指,告訴他:「往前過了兩 個大馬路就可看到捷運站。」

歐吉桑又稱謝而去。只是這次他在十五秒後就回來了,他用又困惑又懷疑的口氣問我:「你眼睛看不見嗎?」
「是的」我答道,心想歐吉桑終於注意到我這拿手杖、戴墨鏡的打扮,應是盲人的標準配備。
「那你為什麼還告訴我捷運站怎麼走?」歐吉桑不但疑惑,好像還有點生氣。

其實我在這個社區已經住了許多年,失明後為了讓自己能在住家附近行動,我就刻意去熟記任何足以辨識方位的路標,包括店面的氣味、電 動門開啟的聲音、轉角柱子的形狀等。坦白講,這本事也沒什麼了不起,只要恆心加上細心,一般人大概都可以很快地熟能生巧。不過,面對歐吉桑的詰問,我決定暫時沉默微笑以對,因為公車應該快來了,我必須集中注意力去聽聽是否有大型客運車的煞車聲。

「你真的知道捷運站在那裏?」歐吉桑繼續問道。我心想你不是已經照著我的指引順利看完皮膚科了嗎?當然你也可以再照我的話找到捷運站。

「你眼睛看不見,為什麼還要出來亂跑?」他的口氣有點責備,又有點關心。我開始有些想和他好好談談的衝動,告訴他我不是亂跑,而是去工作。因為瞎了之後,這世界還是照樣日出日落,家人、朋友還有自己都必須要繼續過日子,所以我要像多數人一樣地天天出門。只是這時我聽到了煞車聲以及車門打開的聲音,我向歐吉桑揮了揮手,微笑說了謝謝,手杖探到了公車的階梯,然後就一腳跨入車內。

一般人都覺得眼睛看不見就什麼都完了,所以一個可能失明或者失明不久的人,常會感到驚慌恐懼;而明眼人在面對一個瞎子,也總是不知所措。其實眼睛看不見就像其他的器官出了毛病一樣,一個病人當然在生活上會有障礙,但是透過適當的輔助,障礙可以被克服或減緩,如果什麼都不能改善,這個障礙至少要被大眾所理解,然後獲得適當的包容與尊重。

偏偏失明是一種最容易被體會,但卻也是最容易被誤解的障礙。一般人可能無法體會一個癌症患者的痛苦,但是只要一閉上眼,就知道前面的世界有多黑,於是習慣活在光明的人,會認為黑暗與光明是絕對兩極化的不同國度,所以只要看不見,什麼都不能做了。當社會有了這樣的集體共識,失明的當事人會對未來感到恐懼無助,不過更慘的事還在後頭。如果一個瞎子想通了,也準備好了,克服心理、生活、技能的障礙,決定要繼續好好過下去了,但是瞎子一跨出門,就要面對別人異樣的眼光;一個快活的瞎子實在不符合社會的期待,因為擺在面前明明是一齣悲劇,可是失明的主角,怎麼可以如此安然自在?

有一天,家人陪我去看牙醫。醫生幫我做了根管治療,然後轉身向三公尺外,正在沙發看報紙的家人說:「他需要吃止痛藥,一天四次。」 「如果不痛,可以不吃嗎?」我問道。

「可以,下次來準備裝牙套。」醫生繼續背對著我,向我的家人喊道。我有點納悶,我不是小孩子,腦筋也算清楚,瞎子不是呆子,醫生為 什麼寧可扯著喉嚨向我的家人解釋,而不轉過頭來,向身邊的我說明呢? 「一個牙套要多少錢?」我不甘心,繼續問道。想不到這醫生還是很堅持,他仍是背對著我回話。就這樣我發問他回答,只是我必須向著三十公分外的醫生後腦勺問話,他卻一直對著三公尺外我的家人答話。

以前偶爾有人找我去做專題演講,失明之後,仍然有人找我,但是大家不再對我的專業有興趣。他們要我講失明的心路歷程,剛開始我有點生氣,總覺得自己的專業不再受尊重。不過後來想想也好,反正學術演講也沒幾個人愛聽,而這個社會天天有人自殺,談談自己的生命故事,或許還能激勵人心,也算是功德一件。有一次我在演講後接受提問,有人問我:「看不見可以自己小便嗎?」接著又有人問:「看不見可以穿褲子嗎?」我一一滿足了大家的好奇,但卻有 點啼笑皆非,因為瞎子只是眼睛壞了,手腳還是好的,瞎子不是植物人,為什麼不能自己小便、穿褲子呢?

去年夏天我去旅行,朋友一路讓我抓著他的右手肘行走,因為這是旁人幫助視障者的標準姿勢。下了飛機,空服員卻推來輪椅要我坐下,我很感謝他們的體貼,可是有點不知所措。我一路活蹦亂跳上了飛機,眼睛雖然瞎了,倒也還生氣十足,瞎子不是瘸子,可是他們為什麼覺得我需要坐輪椅呢?

工作上我有時必須參加開會。失明之後,我無法閱讀會場中發下來的紙本資料,所以我總先請承辦人員把資料 的文字檔用電子郵件傳給我,以便我開會前在有聲電腦上聽讀。瞎子看不見自己手寫的筆記,所以開會時,我會帶筆記型電腦記錄重點,並插上單耳的耳機來聽取內容,如此一來,就和明眼人獲取資訊的方式沒有兩樣。有一次,會場的主席希望聽取所有人的意見,他從右邊開始,逐一點名要求與會者發言,第一位、第二位、第 三位...,

快 輪到我的時候,我迅速地把電腦上的內容複習一遍,手指打了準備發言的重點,可是神奇的事發生了,主席居然跳過了我,直接點名要下一位發言。我很驚愕,瞎子不是聾子,可以聽見主席的點名;瞎子也不是啞巴,所以當然可以開口發言;瞎子也不是隱形人,難道主席看不到我的存在嗎?

我其實一點都不怪罪歐吉桑、牙醫、聽眾、空服員還有那位會議主席,他們會這麼想,因為傳統的觀念一直在提醒大家:瞎了眼就什麼都完蛋了。究竟瞎子有多沒用呢?來看看教育部頒定的成語辭典就知道了。辭典中列了許多有關瞎子的成語,而十之八九都是給了負面的形象。

首先,瞎子註定是笨蛋,例如「問道於盲」,辭典寫著:「向盲人問路,比喻向無知的人求教」;還有「瞽言芻議」,這成語換成白話就是「盲人和草野平民的言論」,這是形容一個人「意見粗淺,不夠成熟」。瞎子縱使不是全然的笨蛋,那他做事也必定不牢靠,因為「瞎子摸象」是指「觀察判斷事物以偏概全」;「瞎子摸魚」則是比喻「做事毫無方法或目標」。既然瞎子被大家這麼嫌棄,那瞎子可不可以自求多福,彼此相互幫助呢?答案是否定的。辭典中有個「兩瞽相扶」的成語,它的意思是指「兩個盲者互相扶持」,這比喻「彼此都得不到任何利益」。盲人不但是笨蛋,連笨蛋們想相互取暖,安安靜靜過日子,還要被說苛薄的風涼話,可見瞎了眼有多慘!

談完成語,再來溫習一下日常生活的慣用語吧。我們常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形容得過且過、混水摸魚,閉一隻眼已是如此,那瞎子閉了兩隻眼,理論上應是兩倍於得過且過、混水摸魚。另外,「瞎貓碰到死耗子」大略是指一個人有了不勞之獲,許多瞎子都辛苦地在找出路,卻到處碰壁,這句話對他們的努力實在是極大的諷刺。還有,我們覺得一個人做了嚴重的錯誤判斷,常罵他是「瞎了狗眼」。事實上,瞎了眼不一定就會做錯誤的判斷,何況也沒必 要把狗和瞎眼扯在一起!

一個國家文明的程度,可以從社會大眾面對身心障礙者的態度窺之一斑。瞎子要的只是被當做一般人來平等看待,瞎子不過是眼睛壞了,耳朵、嘴巴、手、腳、腦子都沒壞。如果連基本的瞭解與尊重都做不到,還談什麼社會福利、人權立國,套句明眼人常用來罵人的字眼,空口說那些高遠的理想,不過是在「睜眼說瞎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