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我特愛吃嫩嫩滑滑的豆腐,而母親的煎豆腐總是做得特別好:倒上一勺清油在潔淨的鍋裡,等油燒滾,母親便將切成薄片的方正的豆腐輕巧地放進鍋裡,油絲毫也不會濺出來。不一會兒,白嫩的豆腐就變成金燦燦的了,這時再用鍋鏟將豆腐逐一翻個邊,略等上數秒鐘,再將綠綠的南方小蔥均勻地撒在豆腐上,頓時一股清香飄溢開來,彌漫於整個廚間。如果想吃口味稍重的煎豆腐,母親這時候就會舀一勺腌在壇子裡的剁辣椒,紅紅的,水靈靈的,和著似番茄汁的辣椒水一並澆在豆腐上,頓時金黃的豆腐便又多了一層慢慢蕩漾開來的紅暈,看著就惹人直流口水。小蔥的清香和辣椒的汁液融解、凝繞在金色的清油中,伴隨著油的煎熬,一並微微地、慢慢地滲入白嫩的豆腐中,融合為完整的一體。金、綠、紅、黃、白,缺一不可的五色美味就這樣在母親靈巧的雙手下簡單而和諧地誕生了。揀一塊起來,雜香煙霧繚繞般地被猛吸入鼻,肚子就已飽了一半;輕輕咬上一口,外酥內軟,芳香宜人,回味無窮,嘴和牙齒便無法自主地被咬肌拉動起來,還沒有等到把酥皮咬碎,裡邊的嫩餡早已入口即化了。不過癮,再來一塊,便再也停不下來了,直到碗中所剩無幾,筷子和嘴方才作罷。

那時,我家住在小院的二樓,餐廳的窗子外是一棵五層樓高的大垂柳,每到夏天,枝葉繁茂,我家餐廳便格外清涼。全家人圍坐在餐桌旁吃著可口的飯菜,我不愛吃香嫩潤滑的鱔魚肉——那時可是夏日的搶手菜——簡單的家常煎豆腐就輕而易舉地滿足了我。母親這時總是笑我沒有口福,那麼好吃的鱔魚肉都不愛吃,人家的小孩搶都來不及呢。這時,我則會享受地咂咂嘴巴,半是神氣半是撒嬌地對母親說:“哼,我才不稀罕那個什麼鱔魚呢,我就是喜歡媽媽做的煎豆腐!”然後故做誇張態,一塊一塊不停地往嘴裡塞。這時的母親拿我也沒轍,一臉溫和地笑著說:“好,好,你慢慢吃,慢慢吃,沒人跟你搶。”就這樣,炎熱的夏天因為有了母親的煎豆腐和使人備感陰涼的垂柳相伴,我總是覺得特別愉快,特別清涼。母親很懂得養生之道,對於豆腐的營養她也了解得很清楚,所以豆腐成為我們家的常菜,尤其是我愛吃的小蔥煎豆腐。有時候當我食欲不佳,略發小脾氣的時候,母親就會神秘地對我說:“那怎麼辦呢,要不我們明天來一道小蔥煎豆腐?“一聽這話,我自然高興了,飯也一粒不剩地吃光了,為的是母親高興了,明天會做出更加美味可口的煎豆腐啊。

如今,外出讀書已經許多年了,故鄉和母親遠在千里之外,很難隨時隨地吃到母親親手煎制的金燦燦、香噴噴的豆腐,但是自小形成的對豆腐的偏愛從未消退或是減弱過,在食堂和餐館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挑上一道豆腐做的菜,小蔥拌豆腐也好,紅燒豆腐也罷,麻辣豆腐也可,雖然比不上母親的煎豆腐,但是只要看到它們,吃到它們,我就會懷念起美好的童年,想起我的故鄉,幽默詼諧的父親,還有永遠慈眉善目的母親。

時間一晃而過,我升入小學六年級。為了考上重點中學,我也在積極進行著努力。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一場大規模的水痘熱在全校範圍內流行開來,我也不幸成為其中的受害者。生過水痘的人都會知道得了那種痘會是怎樣一種難受勁。全身上下無處不出,頭髮裡,手板心,腳掌下,眉毛裡,甚至眼瞼上都會長出一些豆大的水泡來,晶瑩透明,癢躁難耐。據說也不能夠用手撓,若是不小心撓出水來,水流過之處不久也會長出同樣的痘子。臉上的痘子更是不能撓破,否則以後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傷口,即若干個凹入皮肉的小洞。但是它偏偏使人覺得奇癢無比,非撓不可。而且那時偏偏正值入學考試前夕的酷暑,又癢又熱,心情躁悶,我根本就無法進行正常的學習和生活。白天的我在父母的監管和自己的控制下還可以忍住不撓破,可是一到夜裡就特別難受,母親這時總是守候和偎依在我身旁,給我扇扇,鼓勵我,不時給我在痘子周圍撓撓癢,以緩解我的病狀。當我熟睡後,母親也不能好好休息,她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因為我熟睡之後,手會不由自主地去使勁撓破身上、臉上的痘子,她要好好看護著我不聽話的手。我難受著,可是我已經睡著,在夢中我美美地享受著涼爽和舒適,而母親不論是醒著還是夢中都不曾有片刻閑適。

一個星期了,我的水痘還不見好轉,水痘粒依然晶瑩透亮,甚至又多了點油光可鑒,沒有一絲的退弱之勢。為了讓我盡快擺脫痛苦,以最佳的狀態投入考試,母親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偏方——黃豆燉豬腳。與其說這是治療的偏方,還不如說這是不得已的選擇,它的基本原理就是以毒攻毒。黃豆和豬腳在家鄉那邊叫做“發物”,生暗病的人是不可以吃的,要不然病情只會被它們催發得越來越厲害。母親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把兩樣“發物”混合在一起“狠了心”讓我吃下。果然,次日,我水痘的長速就呈現出瘋狂之勢,昔日油光可鑒的水痘已變成顆顆“嬌鮮欲滴”的飽滿“露珠”,吹彈即破。瘋狂的長勢也帶來了極端的痛苦,燥熱和騷癢使我難受得坐立不安,寢食難眠,手也止不住地在身上亂撓,身上的痘被我撓破了,母親見勢只好和父親按住我的雙手,以免我在臉上亂抓。他們心疼地不停對我說:“好孩子,忍忍吧,明天就好了,明天就好了。”這時,我分明看到了母親眼中的紅澀和濕潤。

煉獄般的一天終於頂過去了。很快的,在水痘長到頂峰後,當體內所有的毒素都發泄出來後,它便開始結痂愈合了,而我也最終在那年的夏天順利進入市重點中學。那時的感受和記憶至今都刻骨銘心,每當回憶起來心中不免發怵,我想那種折磨的滋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吧,當然更忘不了日夜伴我,陪我度過那段艱難時期的我的母親。至今見到黃豆心中總有種奇特的感覺,先是心中一陣發毛,轉念便回想起母親那時給我的堅強、勇氣和關愛,心中的溫暖便漸漸暈開,忍不住買來一些細細品味。

如今遠離家鄉,只身一人來到北京求學,母親和我之間就如那高飛風箏的牽線,越來越長,越來越細,但是越細反而越能牽動敏感的神經,風箏每一次細微的顫動都能夠觸動那頭緊拽著的雙手。

從小生在南方長在南方的我早已習慣了連綿多雨,青山綠水,和風習習,初來北方一切頗感不適,這裡的氣候、食物對我而言都成為很大的問題。習慣了故鄉的水氣,習慣了故鄉的辣椒,這一切對我已不知不覺成為必需。而在這裡,可以接連幾個月不見一滴雨水,皮膚也常常因為乾燥而發生脫皮乃至是龜裂。咽炎、口腔潰瘍、便秘接踵而來,弄得我叫苦連天。還有這裡的大風沙,那是我以前想都不曾想到地嚇人。終於,因水土不服我病倒下來。電話那頭傳來的是母親溫暖的細語:

“好些了嗎?今天吃了點什麼呢?”

“辣子雞丁。”

“辣椒就不要再吃啦,嘴巴還是得忍一忍的,要不天天上火,口腔潰瘍不好受啊,多吃蔬菜和水果。今天還便秘嗎?”

“還是有點的。”

“牛奶還在喝嗎?”

“嗯,喝牛奶才覺得有力氣。”

“牛奶也不要喝了,那個太上火,換成豆漿好了,營養也很高,而且喝了不發胖。我和你爸爸在家買了個豆漿機,天天自己用黃豆榨新鮮豆漿喝,你爸爸每天喝幾大碗,便秘一下就好了。”

“嗯,那就不喝牛奶好了,上火渾身都難受,口腔潰瘍還便秘,還是豆漿好,價格也便宜。”

“行,那就喝豆漿,記得每天都要堅持喝,多喝點,不要心疼錢,不要把身體搞壞了啊,一個人在外要好好愛護自己,吃好喝好,你啊,還是沒長大,不會照顧自己

“嗯……”

在電話這頭的我早已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每天喝著手中的豆漿時,都會體味出更多的滋味,誰說這僅僅是一瓶濃濃的豆漿呢?

母親對我淡淡如水,但是正應了那句話“抽刀斷水水更流”,母親對我的愛從來不曾斷絕過,總是那般連綿不絕,而且愈久篤濃,愈遠彌深。

這些就是我和母親之間關於豆的故事,或許這根本就不能稱之為故事,因為它們沒有曲折動人的情節,也沒有個性豐滿的人物,但是它們確在我和母親之間每天上演著,深深觸動著我的心房,所以它們的的確確是我和母親之間的故事,但也許它又不僅僅是我和母親間的故事,因為它們也很可能每天發生在千千萬萬如我和母親一樣的平凡母女之間,因為豆本就平常,愛本就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