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質樸而深沈的父愛,在對果子的呵護裡,從敲雪的竹竿兒上,緩緩走出來,瞬間,浮現在我們的眼前。

睡到半夜,忽然覺得好冷。也許,外面下雪了,我想。我蜷著身子,強迫自己再睡。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屋前屋後的驚叫聲。睜開眼,天亮了,透進屋的亮光,冷冷地泛著朦朧。

好久沒見過雪了!我顧不上睡覺,一骨碌爬起來,小跑著跨出門。屋檐下,我極目遠眺,整個世界全是一片白,白得晃眼。慢慢收回目光,我就看見了父親。

父親站在屋對面的小路上。他眼下,是一叢一叢的雪枝。我知道,托著雪的,是密密麻麻的樹枝。每到春天,那些樹枝就開出一堆一堆的杏花、李花、桃花,五彩繽紛的,像一片花的海洋。花一天一天地謝了,青澀的果子藏在綠葉間,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泛紅了。父親的笑容也多起來,有時不知不覺就到了樹下。開始,父親輕輕掰下枝丫,尋找枝葉間還沒完全長出來的果子,偶爾發現米粒大的一顆,也要小跑回家雀躍著向全家人報喜;後來,父親就踮著腳尖,癡癡地看,癡癡地聞,即使枝丫垂到眼皮下,也捨不得動一指甲,生怕驚跑了它們。果子漸漸成熟了,父親停了農活,從早到晚蹲在樹下守著,守著我們的“書本”。我們兄弟多,家裡又沒有其他收入,讀書全靠它。到了上市季節,父親就在樹下鋪幾床棉絮,說這樣落下的果子就不會摔爛,能賣個好價錢。賣果子的錢,父親一分一厘也不花,全存著,剛好夠我們讀一年書。所以,只要我們目不轉睛盯著父親擔子裡那些紅嘟嘟的杏呀、李呀、桃呀的時候,父親總是拍著我們的頭說:“饞了吧?這可吃不得,它是你們的書本啊,不想讀書嗎?”我們一起點頭:“想讀!”“還想吃嗎?”“不想!”我們一起咽口水,狠狠搖頭。從此,我們就把那些杏呀、李呀、桃呀叫“書本”了。

可是,這不是果樹開花、結果的季節呀,父親看那些雪樹做啥呢?我很是不解。

我朝父親走去。踩著積雪,吱吱地響。雪擠進鞋裡,有一絲浸骨的寒意。眼前,是一串深深的腳印,我想那應該是父親的,我仿佛聽到了父親踏著積雪的聲音。鞋裡的雪越擠越多了,我只好把腳放進父親踩出的腳印裡。我腿短,父親步與步之間拉得很長,看樣子走得很急。盡管這樣,三個腳印我還是能踏中兩個。因為雪被踩實了,擠進鞋裡的也就少多了。

走到父親面前,父親看了看我,說:“星期天,多睡會吧?”我不回答父親的話,不解地問:“您看這樹幹嘛?春天還早。”“真的還早麼?快了快了!可是?”父親頓了頓,臉上露出了憂鬱,“這雪太大了,你看,樹枝壓斷了好多。”我細細一看,真的,一些斷枝落在地上或是橫在樹上,全被雪掩住了,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回去拿根竹竿來吧。”父親沈吟了一陣,對我說。我怔了怔,一下子明白了父親的用意,於是,回家找來一根稻田裡趕鴨子用的長竿。父親站在樹下,竹竿伸到枝頭,慢慢地,輕輕地把積雪一點一點敲下來……幾十棵果樹,父親整整敲了一個上午。父親回家,頭上、臉上、身上,全是雪。給體溫融化的雪水,濕透了父親的衣服。我連忙燒起一堆旺旺的柴火,父親騎在火上,還在瑟瑟發抖。

這天晚上,父親問我:“今晚還會下雪嗎?”“下呀,老師說‘瑞雪兆豐年’,下得越大越好!”我說。“我娃兒有長進了,好,那就下吧!”父親撫摸著我頭,頻頻頷首。

晚上,果真又下起了大雪。父親怎麼也睡不著,他耳朵支棱著,聽著外面的風吹草動。“睡呀,你怎麼了?”母親不耐煩了。“你懂啥?這叫聽雪!”父親的聲音很大,傳進籬笆牆另一邊的我們的耳裡,我和弟弟就吃吃地笑,笑父親不會用詞,雪,是能聽的麼?

半夜,父親突然翻身跳下床,驚醒了我們。我們問他怎麼了,父親說:“我聽到樹枝又斷了,一聲連一聲,我得敲雪去。”我們說這麼遠,聽不到,那是幻覺,睡吧睡吧。可是父親不理會我們,拖著竹竿,打著手電就出了門。我們穿了衣服攆出去,在屋檐下看見的已是一束在樹下晃來晃去的亮光了。看了一會,冷得不行,我們只得跑進了被窩。

天亮,父親回家,把我們全都搖醒,高興地說:“一根樹枝也沒斷,你們又能上學了,又有書本了。”父親的牙齒“咯咯”直響,磕得不聽使喚。第二天,父親就病了。

冬天完了,春天來了,夏天也來了,杏呀、李呀、桃呀,比哪一年都大,都紅,父親的病卻一直不見好轉。我挑了兩個又大又甜的桃,捧到父親床前,說:“爸,你嚐嚐,好甜呢!”父親掙扎著撐起身子,劈手打掉我手裡的桃,怒氣沖沖地吼:“誰叫你們吃?這是你們的書本哪!不想讀書了?”“想!”我哭著說,“我們沒吃,只想您吃一個,您的口味不好!”父親嘆了口氣,拉過我,給我擦了一把眼淚,說:“撿起來吧,我吃一個!”我看見父親咬了一口桃,父親的眼淚也一下子流了出來。